“吱嘎——”一声轻响,殿门开了一条缝。
“公子,你睡了么?我给你拿药来了。”宝儿探进来一个脑袋,又伸手晃了晃,“灯怎么熄了?”
“把药给我。”一个低低的声音蓦地在门内响起,同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宝儿被吓了一跳,手里的瓷盒险些跌下去,虽然从声音听出来是谁,但到底有些不放心,“公子呢?”
“我在。”严子桓在里面道,“把药放下,你回去睡吧。”
听到他说话,宝儿才放下心来,将药递给楚清欢,又连忙缩回脑袋,把门关了。
关上门,却没有走,双手叉腰站在阶上,瞪着十步之远留下来监视的禁卫,恨恨地道:“钟平,我真想把他们一脚踹出去。”
“我们都这么想。”
殿内,楚清欢在灯旁模着火折子,重新点了,幽幽暗暗一小朵,再罩上灯罩,那光便极其的暗淡,殿外的人连人影都无法看清。
转身,却见严子桓侧躺在矮榻上,面朝里,头发披散一肩,懒懒散散的模样,她走近,将瓷盒打开,一股清凉香气扑鼻,里面的膏体碧绿润滑,一看便是好东西。
在他旁边坐了,抬手去拂他脸上的发丝,他却抬手一挡,带着迷蒙睡意,“我自己来,你去里面睡。”
她静了片刻,绕开他的手,沉默地拨开半掩着脸的黑发,半边红肿指印未褪的脸赫然在目,便是她早有准备,也未想到萧天成这一掌打得会这般狠。
定定地看着那脸,那破损的唇角,单看这半边脸,谁又能想像这人是怎样一副花容月貌?
一时无语。
严子桓泛起一丝苦笑。
一直不敢回头,故意灭了灯,又故意这样躺着,就是不想让她看到他的丑样,他的狼狈,不想让她心有负担,可她就是这样的人,非得亲眼看一看——说不清到底谁比谁更执拗。
清凉的药膏涂抹在脸上,瞬间压下了那股火辣辣的痛感,麻木的脸反而随着那手指的移动渐渐恢复感觉,感受到她的指月复一点点在脸上滑过,无与伦比的轻柔。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他如此温柔——且让他就将此刻的她比作温柔吧,即使她并非真的对他温柔。
轻轻阖起眸,他想,若不是他受的这一巴掌,只怕永远都未必有机会能体会到她这种温柔。
她这个人,看着冷漠,对他更是少有好脸色,他却知道,她的内心始终有着一处柔软,这种柔软,让她经历再多的风霜冷剑,也不会泯灭人性中的那分善,那分真。
但他从不奢望她能将这份柔软分给他,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清楚他的父亲曾对她做过什么,清楚他与她之间存在着怎样的沟渠,这沟渠是如此宽,如此深,如此不可逾越。
但他仍想把这条沟渠填满,填平,不管需要付出多大的努力,不管付出怎样的代价。
不可否认,在开始时,他对她存有弥补亏欠之心,但在第一次接触之后,他便为她而惊艳。
并非外在容貌,而是她那份不同于其他女子,更超越多数男子的心胸气魄。
她的内心很广,里面的天地很宽,男女之情于她来说,或许只占心中一隅,他常常想,到底是怎样的女子,才能拥有如此博大的胸怀?
以前他的眼里是没有女子的,并非看不起,而是将其与其他事物一般看待,不过是世间的一种生灵,与这世间的花花草草无异,直到遇见了她,才知道,这世间还有这样一种女子,能让人一见便难忘,再见便倾心。
倾心哪。
那日清晨回齐都,一队骑兵从城门轰然而出,他在马车内随口说,似乎错过了什么好事,傅一白问他可是后悔回来晚了,他说能有什么事值得他后悔?也就是说个笑罢了。
可如今,他是真的后悔了。
如果他那时早一些回来,情况是不是就有所不同?他与她是不是能走得更近些?如果救她的人是他,而不是夏侯渊,她为之甘心相付的人,会不会就成了他?
无心之语,一语成谶。
那时错过的,又岂是后悔两字所能弥补。
清凉的指月复触及嘴角,一阵刺痛蔓延,他眼睫一颤,轻笑了一下。
他那向来严厉却从未对他动过手的父亲,终是让他的身也疼了一回,而心里的疼,又是何时给的?
大概,是他母亲去世那一年。
那一年,他的父亲喜欢上了一个不该属于他的女人,为了得到这个女人,他父亲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被他母亲得知,屡次规劝不听之下,他母亲撞柱而死。
死得何其壮烈,不过是为了让她的男人悬崖勒马,回心转意,而她的男人,却一意孤行,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另一个女人。
那个时候,他尝到了心疼的滋味,如今算来,已有十五年之久了。
药膏的清香布满了整个脸颊,在楚清欢收手的时候,他轻声道:“楚楚,迟则生变,明日我便想办法送你出去。”
她合好盒盖,起身,“既然来了,总不能空手而回。”
他一顿,缓缓转身,“你想……”
“本来我想,如果这次顺利的话,就做两件事:救出陈屏儿,杀了萧天成。”她淡淡道,“但我没想到,萧天成是你的父亲……他是你父亲,看在你的份上,我终究要放他一回,否则之前他打你之时,我便可以杀了他。”
他眸心深深一动。
他知道她想取他父亲性命,但从不抱认为她会因他而改变主意的希望,如今她亲口告诉他,她不杀,是因为他。
“不杀他,但我至少我带走陈屏儿。”她道,“我曾在心里承诺过要救她,去年形势所迫没能救她出去,这一年多来也不知她过得如何,只要她未死,我势必要带她走。”
严子桓沉吟:“陈屏儿,陈贵妃……你要救她?”
“你可知道她被关在何处?”
“知道是知道,可是……”他摇头,“你想救她,只怕不容易。”
见她不语,他不无讽刺地道:“对于一个喜欢了十五年而不得的女人,你觉得这个男人可会允许她逃走?再者,经过今晚一事,宫中戒备更为森严,你便是想要离开东宫都不易,何况救人。”
“再难总要试一试。”她看向他,“你把位置告诉我,我自己去。”
“你自己去?”他侧眸,“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去。”
“我不喜欢欠别人人情。”她不为所动,“你已经帮了我很多次,我不想还不清。”
他突然住了口,看她半晌,眸色清清透透,平静若湖,“可我却想让你还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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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快亮的时候,楚清欢才入了睡。
为谁睡床,谁睡榻,两人又争了一回,最后还是严子桓说,分床分榻别人进来一眼就能看到,还不如都睡在床上安全,至少有人闯进来的时候没人敢来掀他的被子。
楚清欢觉得有道理,生来又不是扭捏的人,便同意了他的说法,如此,将床一分为二,她睡里面,他睡外面。
幸好这床宽大,一人一床被子,中间还放个枕头,也不觉得挤。
再醒来时,是被外面的声响吵醒,她为方便行事本来就没月兑衣,此时听到外面吵闹便想到是萧天成又来了,当下蹭地坐起。
“我去看看。”严子桓亦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
谁都没有睡熟。
他脸上肿起的地方已消去大半,嘴角显出一块淤青,但脸色却显得有些发白。
楚清欢一眼瞥到,心中生起一丝担忧。
他却没看她,抓过床头的夹衣,起身穿上就要出去,被她叫住。
她下了床,顾不得穿鞋就到柜子里取了件厚袍,抖开,“再加件衣服,外头不比里面。”
严子桓眸子晶晶闪亮,唇角那笑容更是象朵花一般,乖觉地套上衣服,然后叮嘱,“你别出来。”
她点头,看着他出去,便走到隔断那边,静静地听外面的动静。
殿门打开,严子桓站在门内冷着声道:“你们的胆子可是越发大了,大清早的也敢在我殿外喧哗,要不要我把这里让出来,让你们到里面来吵闹?”
见他突然出来,争执的双方立即停了下来,禁卫们呐呐不敢言,钟平走过来,“公子,是傅一白傅公子来了,想来看望公子,禁卫们却不许他进,说必须经由陛下同意才可。”
严子桓闻言一声冷笑,看向禁卫军,“陛下只说让你们盯着东宫,连只蚊子都不许放出去,可曾说过不许人进来?”
禁卫军皆垂着头,不敢应声。
这句话萧天成当然没有说过,但就昨晚的情形看来,不许出,当然也不许进,他们这些负责看守的,谁敢放人进来?
“叫傅一白进来。”严子桓说完就要转身。
“殿下,还请不要让我等为难。”禁卫军齐刷刷地跪了一地。
严子桓见此,狭长眼眸一眯,冷冷地盯着他们不语。
禁卫军被他盯得头皮发麻,却又硬撑着不肯站起,相较这位殿下,那位最高统治者才是他们最为惧怕的人物。
“算了。”蓦地,严子桓一声轻嗤,“钟平,你去跟傅一白说,我很好,就是想喝他带回来那茶了,让他送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