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锐利的箭头被拔出,扔进铜盆,立即染红了里面的半盆水。
宽大的床前十来个太医在忙碌,楚清欢站在床边一步未移,身上湿衣滴下来的水已将脚下的织锦地毯染湿了一大片,她身上的伤口亦被浸泡了很久,但她仿佛未觉一般,眸光落在床头男子那张苍白得隐约可见青色脉络的脸上。
离齐都一个时辰的路程,他们在路上不敢耽搁,径直飞奔回了齐都皇宫。
严子桓的箭伤虽然偏离了心口要害,但也紧挨着心脉,极其危险,想要救他性命,只有回宫让太医施救。
开始时,严子桓不断用唇形跟她说,让她走,她不顾,只给他简单地止了血便赶路,他终究经不住昏了过去,直到现在。
看到他们闯宫,宫里的禁卫大惊,欲待阻拦,在看到身负箭伤昏迷的严子桓之后,无不骇然,跌撞着跑去禀报了萧天成,萧天成当场变色,命太医院所有太医前往东宫,让医术排在前面的十来名太医直接进殿,其他人在殿外候命。
钟平等人都被罚跪于殿外雨地里,萧天成说,若是太子有所不测,他们便给主子殉命。
而他自己,则从一开始便坐在殿内宽椅上,脸色阴沉地盯着楚清欢,眼神阴郁,不知在想什么。
楚清欢却懒得去琢磨,无非就是想杀她泄愤而已。
慎之又慎地忙碌了半日,太医院老院正终于抹了把额头的汗,向萧天成禀道:“陛下,幸好那箭未伤及心脉,殿下性命无忧,只是经此一箭,失血过多,心神大耗,需得好好调养。”
“只是,”他顿了顿,思虑了再三,才有些沉重地道,“这些年殿下避于世尘之外,自幼所带痼疾亦相安无事,近来殿下忧思过重,又受此重创,疾症已有不稳之象,再不可心绪波动,经受刺激,否则……”
头发花白的老院正眼眶微微一红,竟有泪光隐隐闪动,萧天成目光一震,缓缓闭起眼睛,挥了挥手,一瞬间似是疲倦至极。
院正不再言语,转身看到受伤湿衣的楚清欢,默然留了些伤药下来,随后领着一众太医收拾起医具悄然退下,直到殿内再无声响,萧天成才再度睁眼,一睁眼就触上楚清欢清冽的眸光。
“什么痼疾?”她看着他,冷冷地问,“他得的是什么痼疾?”
萧天成面无表情地盯了她许久,疲倦之色渐隐,轻哼一声起身,“看到慕儿的份上,先留着你这条性命,但你不要以为朕会就此放过你,你好自为知。”
说罢,他看了眼依旧昏迷的严子桓,拂袖而出。
她慢慢握起拳头,看向面色苍白如纸的严子桓,到底是什么样的痼疾,以致让老院正眼泛泪光,连带着让天成对她如此宽宏?
“公子……”一直在外面不敢进来,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宝儿奔了进来,一头扑在床前,眼睛红肿得象兔子,又怕吵到他而强自忍着不敢哭出声,眼泪一串串地顺着粉白的小脸滚下来。
楚清欢拉起他,走到外殿。
所有禁卫都已被撤走,东宫又恢复了以往那个清静的东宫,钟平鲁江等人被赦免了罪罚,都无声地站在内殿外,远远地看着严子桓,高壮的汉子都是泪光闪烁。
楚清欢跟宝儿面对面站定,为他抹了眼泪,轻声道:“宝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家公子的身体到底有什么病。”
宝儿象是突然被蛇咬了一口,猛地拍开她的手,“谁说我家公子有病……他没病……他什么病都没有……”
楚清欢平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连连后退,看着她眼睛乱转,不敢正眼看她,看着他惊慌得象只受惊吓的小鹿。
“宝儿!”钟平哑着嗓子,重重地喊了他一声。
他蓦地顿住,抬起头无助地看着钟平,眼泪扑簌簌落了下来,“我,我……哇……”
他再也忍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放声大哭。
压抑了很多年,忍了很多年的眼泪,从来都只敢躲在被窝里偷偷地哭,哭完了又庆幸公子至今好好地活着,象每一个身体康健的人一样,甚至欢喜地想,老天爷还是开眼的,这些年来公子的病都没有发作,该是好了吧。
他被公子捡回来的时候还很小,刚懂事,那时候公子的身体很不好,每天药不断,屋子里整日弥漫着的都是药味,一身白衣神情萧瑟的公子孱弱得仿佛随时都可以随风而去。
那时候他不明白,看着钟平他们进进出出,也不知道该怎样帮忙,只知道他不想这么好的公子有事,于是每天晚上就去后院的天井跪着,对天祈祷,祈求老天保佑公子的病快快好起来。
后来他长大,也渐渐明白了公子身子弱的缘故,那时候他觉得老天不公,好人为什么反而要生来受苦?之后,他每天都睡在公子床前的脚踏上,经常会在半夜醒来竖着耳朵听床上的动静,如果听不到呼吸声,就会万分紧张地起来去模公子的鼻息。
也就是那时候,他懂得了拥有的珍贵和害怕失去的恐惧,这种恐怕一直延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公子的身子慢慢好起来,才渐渐淡去。
而当公子对他绽开第一抹微笑时,他觉得世间万物都不及公子的这一个笑容美。
他以为他们会在山里一直安安静静地生活下去,可后来,这个愿望成了奢望。
公子下了山,入了这个浊世,身上多了浊世的颜色,当公子第一次换下那件白袍换上价值千金在他眼里却俗气艳丽的金绡衣时,他哭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哭,只觉得心里莫名地害怕,害怕这种改变,害怕这个让他感到陌生的尘世。
而如今,他终于明白了他在怕什么。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他哭着,话说得没头没脑,“你以为陛下真的没有责罚他么?不是的,不是的……他被罚跪,不认错不保证今后再不做那样的事,就不许起来……他就那样跪在那里,不吃不喝地跪,他是身体有病的人呀,那样跪怎么受得了,怎么受得了……”
“他本来就瘦,现在更瘦了……那种事做一次被罚一次,能不瘦么,可他就是不肯改……谁也劝不动,劝不动……”
“偏他每次还笑着,他越笑就越让人想哭,他这是笑给谁看呢,笑给谁看呢……该看的人看不到,不想看的人天天看看,我们也会受不了,他怎么就不替我们想想,我们的心也是肉长的呀……”
“大夫早就跟他说过,一生无风无浪或可长命,若心血耗费过大则可能活不过二十五岁……二十五,他今年都二十三了……好好地在山上多好,偏得来,来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去招惹人……”
“那是他能招惹的人么?人家有未婚夫,还跟他有血海深仇,怎么能招惹……招惹了还把自己的心给搭进去了,心是随便能给人的么,那是心呀,一个人只有一颗……”
“若是别人把心抛出去也就罢了,他能一样么……他是有心疾的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心没了可怎么治,怎么活……”
“还不如和东庭那公主和亲的好,和亲了说不定就把心收回来了……可那公主拒绝的时候,他笑得那样高兴,那样高兴……高兴做什么呢,再怎样人家也不会嫁给他……”
一声声悲泣回荡在清寂的殿中,小小的孩子蜷缩着身子号啕大哭,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要将这天大的委屈都宣泄出来。
钟平几次想要制止他,可终是闭眼流泪,任他哭了个够,说了个够。
侍卫们也都看着殿上的梁木,长泪肆流。
楚清欢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身子磕在坚硬的桌角,她一手撑住桌面,倾尽了全身之力才使自己缓过了那一刹那间的眩晕。
她从不知,从不知……
她只看到他象只花蝴蝶一样,围着她楚楚楚楚那样地叫,从不知他为她做的那些。
做那种事,说的就是为了她而挡去这一次次追杀之祸,凭他一人之力,对抗着父权皇权,将后果全力担下。
她以为叶兰雅说的就是全部,惊讶于这些不为她所知的事之后,以为萧天成当真没有为难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再怎样也会爱惜着。
可谁会知道,萧天成到底还是责罚了他。
她该想到的,养尊处优的他,好端端的怎么会消瘦。
他什么都没有跟她说,每一次见面都光鲜亮丽容光焕发,见了她就象蜜蜂见了蜜,满眼里都是被他唤作楚楚的人。
他若无恙也罢,可是,他有心疾,先天性的,这个结果到底太过残忍了些。
尤其是这一次,为了她公然与他父亲作对,冒雨奔波只为牵挂她的安危,偏偏患有这种病的人根本淋不得雨,赶不得急路,更受不得伤。
这险些致命的一箭,可能真会要了他的命。
所有的一切都有了解释,他那让人无法忍受的重度洁癖,他那奢侈到让人发指的享受,他那弱不经风手无缚鸡之力的身子……
这些被她深深嫌弃过的恶习,并不是他的过错,他生活的环境,他身边的人,都造就了这一切。
他肯定是不愿意的。
不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