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呼啸的风声里,楚清欢用力扬鞭,知道墨骓即使不用鞭子抽也能跑得飞快,却一次次被她鞭梢带起的脆响催促着,驱动着。
快点,再快点……
哪怕冷冽的风刮得脸生疼,哪怕整个人似乎随时都可能飞起来,她还是怕不够快。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
好端端的人,不过才离开了半晚,怎么会突然病情恶化,命在旦夕?
可钟平的表情作不了假,也不可能作假。
当从他口得知这一消息时,她脑中忽然一白,什么都没有想,一把将夏侯渊推下马背,夺过钟平手里的马鞭便冲入城门,直奔皇宫。
脑海里全是那个病弱男子的脸,还有在她离宫赶往城门前的那一眼,那眼里浮浮沉沉,似有无数种情感融汇在那狭长眼眸中,又似有很多话想对她说,最终什么都没有出口。
那时候,她感觉到那双眼眸一直凝注着她的背影,那样久,久得在她出了宫门之后还能感受到那种状若无物的轻柔与宛如实质的深刻。
她突然就想起,这种眼神,应该称之为不舍。
她其实很想对他说,等着她回来,给他带回好消息。
这人看似最不正经,思虑实则极重,否则这病也不至于毫无起色,可如果她说服了夏侯渊,文晋能重新回到以前的平静,这病想来也会好得快些吧。
可现在,她还来不及告诉他这个好消息,他却……
整个天地都似乎只有墨骓狂奔的蹄声,开始时身后还能听到马蹄声追来,后来便渐渐远去,再也听不到,她没有去注意这些,只是不停地问自己:可会晚了?可还赶得及?
那种病她再清楚不过,一旦发作起来,生死也许不过是顷刻之事。
“让开,统统让开——”守在御书房前的侍卫远远地看到她来,发了疯一般地将门口的人推到两边去,空出了一条道。
楚清欢翻身落马,连缰绳都没有扯,直接从没有减速的墨骓身上跳了下来,着地的时候在地上连滚了几圈才将冲力卸去,不顾磨破了皮的手肘与膝盖,冲过去便推开了门。
门一推开,浓烈苦涩的药味便兜头兜脸地扑来,里面很静,几名面朝里默立着的太医被这开门声惊动,纷纷回过头来,看到是她,又无声地退到了一边。
都是太医院里比较年长的那几位,头发半白,见惯了生老病死,此时都红了眼眶,神情黯淡无光。
软榻边的老院正默默拔了榻上那人身上的金针,收起,背起药箱,与其他太医一同退了出来。
“公主,时辰不多,您有什么话……就尽快说吧……”在经过她身边时,老院正低低地说了一句,话未说完,已以袖掩脸,话不能续。
手里忘了扔的马鞭子忽地掉到了地上,楚清欢突然象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脚下一软,险些站立不住。
原本还想,情况不至于那么坏,他当初昏迷了六天,醒来之后不也好好的没事么?
可如今,心里仅存的最后一丝侥幸还是被无情地扑灭,她不知道老院正是何时出去的,又是何时关的门,整个人象是失去了重力,脚下虚浮不着力,一步步机械式地朝那张软榻走去。
榻上的人合着眼眸,乌黑的眼梢斜斜向上翘起,睫毛密长,肤色透明,淡淡青筋覆于薄薄的皮肤之下,比寻常人要浅的唇色淡得没有血色,他安静地躺在那里,象是睡着一般,连呼吸都几乎感觉不到。
她轻轻坐在榻侧,伸出手,指尖有着连她自己都未意识到的轻颤,握住他露在羽毯外的手。
手冰冷,冷得她心头一缩,不自觉地便握紧了那只手。
榻上的人却缓缓睁开眼眸,静静地看了她片刻,笑了开来,“楚楚……”
“不要说话。”她的声音微哑,很轻,“好好休息,不会有事的。”
严子桓摇了摇头,极慢,仿佛只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要花费他很大的力气一般,语声轻得如同落雪飘过,“撑到现在,就是想跟你说几句话,你不让我说,以后就没机会了……”
“说什么丧气话。”她拉过毯子盖在两人手上,另一只也拢了上去,轻轻地搓着他的手,低声道,“你想说就说吧。你这人,我以前嫌你太过聒躁,后来又嫌你什么话都闷在心里,现在说出来也好。”
他微微出了会儿神,似乎因她的话勾起了某些往事,笑了笑,“是啊,那时候……真让人怀念。”
如果能回到最初,回到两人初初相识的时候,那该多好。
虽然他对她有所隐瞒,她对他有所防备,可有太多的美好光景值得怀念,让人留恋,在无数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一遍遍翻出来重温,一遍遍不自觉地微笑,一遍遍地想——如果他不是他,她也不是她,中间没有隔着那么多的障碍,那么深的沟壑,他们两人会如何?
有没有可能,更进一步?
终究只是想想。
“我也挺怀念的。”楚清欢亦弯起唇角,脸上的线条显得柔和静雅,“虽然我不喜欢纨绔浪荡子弟,那时候对你也没什么好感,不过看得久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等你身子好了,把那些花花绿绿的衣裳都翻出来,比你这身白衣服好看多了。”
“真的?”他有些好笑,眸子里璀璨光芒一闪。
“真的。”她很严肃地点头。
他便看着她笑,苍白的脸因为这笑容而生出几分生动惑人之色。
他的容貌本就生得极好,尤其那一双眼眸,上挑的眼梢轻轻一扬便是一番媚惑之姿,少有女子见了能不动心。
“能让你违心说这些话来让我开心,我便是死也不枉了……”
“好好的又说什么死不死的!”她沉了脸,抿紧唇角。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手心因为她的揉搓似多了一丝温度,唇色却比之前更白了些,透出淡淡的青,她看在眼里,只觉得胸闷得透不过气。
“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你说。”他转开了话头,喘了口气,象是呼吸有些不顺,“知道夏侯渊为何要杀我么?”
“他跟我说了,是你父亲跟他有仇,所以才要连带着杀你。”她揉着他的胸口,平静地阻止他,“一切都过去了,他已经答应我退兵,与你之间的恩仇一笔勾销,你就不必再提了。”
“他果然答应了你退兵……”他似乎并不意外,甚至有些欣慰地低喃,随后对她缓缓道,“他没有明说,我却是要告诉你的……多年前,我父亲出使大邺,恰巧乌蒙大汗也在兆京,两人暗中联合,企图杀死他父皇……当时他父皇有幸察觉,未让他们彻底得逞,却也中了毒,以致不久之后驾崩,他的母妃也在那时候被烧死……”
“他当时年幼,丧了母,又被废黜了太子之位,远赴淮南……说起来,都与那事有关……他原先不知道,想来是最近查清了此事,又得知了我的身份,才会射我一箭……那样的仇,他又岂能不报……”
他低低地笑,引得连着咳了好几声,楚清欢替他顺着气,心中不免感到意外。
她只从叶兰雅口中得知夏侯渊幼年时吃的苦,但从不知这是萧天成与乌蒙大汗一手造成的,难怪……这样的宿仇,若换作是她,恐怕也是要报的。
“楚楚,夏侯渊是这世上唯一能配得上你的男人,相信他会对你好,也有能力护着你……”他看着她,眸光深深,“有他在,我放心。”
他的脸上泛着一层青气,唇色青中带紫,呼吸亦渐渐急促起来,那种生动的,属于正常人的鲜活气息正在慢慢离他而去,然而他的眸光却始终柔中带笑,一刻也不曾离开她的脸。
她的心象被什么紧紧揪住一般,嗓子眼里那团气流堵得她眼睛涩疼。
“你这是在为我安排男人么?”她勉强扯动了下唇角。
“我也不想……有没有告诉过你,我一直想要开口向你求婚,求你嫁给我?”他依然微笑着,“可是,我就要死了……楚楚,我舍不得,舍不得……我还没有等你真正爱上我,可惜再也没有机会了……”
似有汹涌的潮水扑天盖地涌来,将她从头到脚淹没,而她就是个不会游泳的人,被这灌入口鼻的水呛得鼻根酸透,偏偏什么都流不出来。
“只要活着,总会有机会,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她紧攥着羽毯一角,藏在他看不见的角落,压着胸臆中翻滚的浪潮,平静地看着他,“所以,你要努力活下去,活下去,才有机会向我求婚。”
他定定地望住她,唇角含笑,却是淡淡的无奈。
昏黄的灯光映着他青白的脸,给他镀上了一层沉沉的死气,那是将死之人才有的气色,但他的眸子却黑得透亮,蕴含着无尽的情意,那般深,那般深……
深得让她不敢相对,却又无法挪开。
那是不舍,那是眷恋,那是一个年轻美好的男子在这世间弥留的最后一刻,对于所爱之人最后的留恋。
“原谅我,到现在才说出真相,之前不说,只是想让你多陪我些日子……我是不是很自私?呵呵……我知道我向来很自私,不要怪我好么……”
“我现在把文晋还给你,你不许推辞……你现在是文晋的大长公主,又是前朝的公主,由你来继承皇位,没有人会反对……”
“傅一白与我相交多年,他会辅助你……他虽年龄与我相仿,但有傅家这个倚仗在,你不用担心他资历不够……”
“我知道那些话骗不过你,以你的聪慧,定会识破我的用心……但我还是想试一试……我不想让你陷入两难之境,也不想让你看到我现在这般模样……你知道,我是最在意外表的,总想给你留个好印象,也不至于以后想起来,就是如今这副丑样子……”
“楚楚,来生我想早一点认识你……早一点认识你,也许什么事都不一样了……我很后悔,如果我早一点下山,最先遇到你的人一定是我,哪里还轮得到夏侯渊……夏侯渊,便宜他了……”
“也幸好你先遇见他,否则,你岂不是要守活寡了……我可不愿……不愿……”
“楚楚……楚楚……”
悠悠的叹息回荡在空落落的大殿,象一阵轻风吹过,了无痕迹,了无痕迹……就象一个鲜活明妍的生命,在这黑沉的大殿,晦暗的灯光中悄然逝去,如一粒轻尘无声无息地落入尘埃,不惊不扰,安静祥和。
一滴泪珠倏忽跌入柔软蓬松的羽毯,缀于羽尖,晶莹剔透,纯净如水晶,宛如那男子的眼眸,那般清澈透亮地映着她的脸,眸子深处是不加掩饰的深情。
那一次城外初遇,那一次临街对望,那一角绯色衣袖轻轻摇曳在微风里,曳出了满街惊艳的目光,也曳出了那一段公子追美人的最初时光。
“在下严子桓……姑娘可以叫我子桓,或者桓……”
“真是奇怪了,凡是见过本公子的女人,上至八十,下至八岁,哪个不对本公子动心的,偏偏这个……宝儿你说,是不是没天理了?”
“姑娘深夜来我房里,是想我了么……不要走,我怕……挂一晚上好不好……我不介意给你看……”
“如果姑娘愿意嫁给我,就算挖了我的眼珠子也甘愿……”
“你看,这里有现成的软榻,又只有你跟我两个人,孤男与寡女,两情相悦,再来个干柴遇烈火……试完了,你可以再决定嫁不嫁给我……”
“楚楚,象我这么好的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你为什么不想嫁给我……你看,我未娶你未嫁,咱俩正好凑成一对……”
“楚楚啊,我不想与你争,但我们陛下的意思是,如果不求凌雪公主答应与文晋和亲,我便不能回去……多么凄惨的后果,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浪迹天涯……”
“要不这样吧……我也不跟你争了,把凌雪公主让给裴玉,你呢,跟我回文晋,嫁给我家太子,这不就两全其美了么?”
那一字字,一句句,当初说的是何等的轻快玩笑,如今想来,却是字字如针,扎得人无一处不疼。
无一处不疼。
“哇——”里侧的榻脚边,突然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一个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紧紧抱住自己的身子,双手紧抓着自己的衣衫,那样用力,用力到仿佛那样才能抓住什么,不至于失去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