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风自可趁的缝隙灌入天牢中,再而顺着阴暗潮湿的狭道一路汇聚,一路缱绻,无形中,肆意的穿行着。
那风声与粗糙冰冷的石砖和墙壁摩擦出尖啸诡异的声音,来回荡漾,彻夜不散,时而清晰如就在耳畔边叫嚣,时而,幽远模糊,恍如隔世遥传獯。
牢房的深处,一豆孤灯在残风的摇曳下努力释放着微弱的光亮。
两个被临时调来此处守夜的禁卫军,一边饮烈酒暖身,一边闲聊打发。
他们说,那些声音是过往命断宫中的凄魂在哭,超升不得,只能长久的徘徊于此,借了风声为自己诉冤情骖。
这说法被关在囚室的慕容若文听了,直忍不住低笑出声。
干涩纤柔的笑声宛若寒冬里被冻结了的溪流,厚厚的冰层下,只剩一线流水在苦苦挣扎。
铁栏外,对话的禁军暂且停顿,齐齐想铁栏内,黑暗的深处看去,但很快,他们未曾理会她分毫,继续饮酒,消磨漫长寒夜。
慕容若文自是没有心思与哪个搭腔,只觉得无意中听到的话甚是好笑。
冤情?
只要进了这座皇宫,谁能说自己的心和双手干净?
此时,她蜷缩在囚室的角落里,怀抱双膝,安寂的享受临死前最后的平静和轻松,都尘埃落定了。
在自己的设局被拆穿的那刹,其实她没有半点慌乱和害怕。
反而,终于得到了一个结果,好也罢,坏也罢,但求解月兑。
自她被从仁寿殿押到这里,粗粗估来该有五、六个时辰了,除了外面那两个受命看管她的禁军,想象中的酷刑,拷问,一概不曾发生。
甚至在入夜时候,还有人专门与她送来可口的饭菜。
那会儿,她盯着热腾腾的饭菜,心存狭隘的猜想,里面是否搀了毒药?
大快朵颐过后,直至此刻,除了稍觉寒意,其他都还好。
她想,或许她要取暖的绒毯和暖炉,怕是他们都会给她找来。
毕竟她还是帝妃,不,是犯下孽事,等待发落的罪妃。
在被治罪之前,她必须活得好好的。
蓦然,平和的思绪顷刻间止于此!
慕容若文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黑暗中,她原本无澜的眸微微荡漾出心潮起伏的波澜。
先她以为以此方式就证明自己是能够反抗的,可眼下算什么?她怎能如此乖顺的呆在这里……听候发落?
她没有做错!
警觉的向囚笼外看去——
两个禁卫军正回忆着初初从军时的点滴,压根没想到有朝一日能够进到皇宫里来,成为守护皇权和天子的其中一员。
他们以此为荣,又为着在宫中所见所闻而叹惋唏嘘。
全无发现,在身后五步不到的囚笼里,那个藏于深暗处的女子,正不动声色的取下头上的金簪……
慕容若文全身都在不停的颤抖。
她的左手已抬至胸口,金簪被纤白的玉指死死紧握,锋利的那一端对准心窝,蓄势待发的绝狠。
死,她并不怕。
她怕的是一生被人摆布,连死了都要将尸身送进皇陵,成为整个楚氏皇族微不足道的殉葬品。
起了自尽的念头后,她整个人都为之兴奋得不能自己。
当明天清晨来临,那些想要给她定罪的人发现她早就命绝身亡,会露出如何一张可笑的表情?
她怎能轻易让他们摆布到底!
深深地、颤抖的往胸腔里吸进一口冷到肺腑的寒气,定了心神,上翘的嘴角带着嘲讽和满足,紧握金簪的手猛然用力,又在这刹,她听见囚室的另一端传来了明显的步声。
谁来了?
不知是好奇使然,还是她对尘世有所眷恋。
慕容若文鬼使神差的顿住了刺伤自己的动作,将手垂了下去,而后瞳眸里充斥着古怪和复杂,往来人方向看去——
不负所望,来的正是慕容紫!
见是皇贵妃亲临,两个禁卫军均是微有错愕,手忙脚乱的起身跪迎。
心里无不疑惑,这都子时了,何以皇贵妃会一人来此?
“你们出去守着。”
慕容紫淡声吩咐,目光已落在闻她来声,起身来到铁栏后的慕容若文身上。
待禁卫军退出,这个不大的囚室里,只剩下两个对彼此一半熟悉,一半陌生的姐妹。
姐妹?
这一称呼说来实在生疏可笑,一个是嫡出高贵,一个是庶出的陪衬,前者如今得到整个慕容家的指望,皇帝对她宠爱万千,后者,只有罪该万死。
相隔于囚笼内外,里面的狼狈不堪,顿失世家千金的风范气度。
笼子外面,慕容紫已换下了前往仁寿殿的那身衣裳,这会儿她披着来前楚萧离亲自为她裹上的雪狐皮氅,帽檐盖过了她大半臻首,依稀可见发髻上的饰品若隐若现的焕发着珍珠般高贵的光泽。
如此一个她,实在不该置身在狭小肮脏的囚笼里。
沉默片刻,素来寡言沉冷的慕容若文先开了口,问,“来看我有多狼狈?还是想说些能够叫你觉得痛快的话,证明你是这宫里最得脸的女人?”
她话中的每一个字里都是不甘和讽刺。
若无铁栏相隔,定要面前的女子给她陪葬!
隔着坚固的铁栏,借以身侧摆在木桌上的灯盏,慕容紫平静的打量着里面女子略显狰狞的脸容。
开始布局的时候,她就不曾觉得这有多高明。
先前在东华殿,正陪着九郎对弈的三哥哥听了她的话语,对她说:那是因为你的身边多的是狡诈如吾皇,聪睿如汝兄的‘人才’,便也就显得自己笨了些。
然后又赞许的说,其实她委实会对症下药。
或许吧。
收回思绪,她浅淡道,“我不是来奚落你,更非来看你有多狼狈。”
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慕容若文的面前,她再道,“受人所托,他朝,这样东西或许能给你留个念想。”
他朝,她的日子会很难过。
岂能一死了之?
慕容若文迟疑的覆眸看去,望清慕容紫手中所托之物,霎时呆如木鸡,闪烁的眸光随之静止,半开的唇微微颤动,不执一言。
前一刻她还在暗中嘲笑着所谓的‘他朝’、‘念想’……
她统统不屑!
可现下,忽然将从前的珍惜之物放到她的眼前,迫使她忆起曾经种种美好期许!
更以此提醒,那些遥不可及,她曾拥有过。
“我不要!!!!”
嘶声,慕容若文挥手打在了铁栏上,仓皇失措的往后连退了数步。
“把它拿走!我不要!!我不需要!!!!”
那是南巡前,方玉泽赠给她的定情之物,一支断了之后,又经工匠重新打造,用镂空的黄金包裹连接成型的玉簪。
这是外祖送她的第一份礼物,她时常带着,十分珍惜。
十五岁时,却被若芩借着素簪笑话她。
——不值钱的玩意儿,你偏要当宝,身为慕容家的小姐,你要作践自个儿我管不着,莫要因此让人看低了慕容家,那便成了你的罪过——
因这番话,慕容若文赌气的把玉簪当众摔在地上,断成两截。
未曾想,会被方玉泽收拾起来,为她重新修好。
她还记得,当日他与她授完最后一课,在她要离开书房前将慌忙请她留步,取出这了簪子,对她表白心迹。
他说,无论结果如何,她都值得他以死相搏,此簪为证!
叫她如何不感动,如何不誓死相随?
后来呢?
这是她心尖最痛!
莫提,提来徒添伤心痛楚。
见慕容若文姿态躲避,缩进了囚室深处,不愿意再多看自己手里的玉簪一眼,慕容紫并不强求,只叹
息道,“他要我跟你说:此生无缘,来世再续,他……”
笼中传来厉声嘶吼——
“别说了!!我不想听,与我没有关系!别说了!!!!!!”
慕容若文死死捂着双耳,歇斯底里的不停尖叫,用头不停撞墙,似乎感受不到痛楚。
再,又癫狂的抓扯头发,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
扭曲的脸容,惊惧失措的表情,比流传在深宫里最可怖的厉鬼更加可怕,更加可怜。
片刻。
她像是挣扎得累了,抽噎的顺着破败不堪的墙壁滑倒在地,无力的嘤嘤哭泣……
许是认命了,许是认输了,许,是不得不心死了。
由始至终,慕容紫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等到她变得安静,才用冰冷的语调说,“方玉泽已决心出家为僧,明早在万安寺剃度。”
又是一语,惹得慕容若文偏头看来。
空洞的美目里残留着一丝未了的余情,一丝仅存的关切。
她若有所想的望着慕容紫,半响启唇,沙哑的问,“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故意让他入宫……教他写那张字条,这些……全是你的设计?!”
“是我安排的。”慕容紫没有否认,又道,“却是他先找的我。”
慕容若文一窒,疑惑只在花了的脸容上停留半瞬,继而变得沉痛不已。
慕容紫淡淡注视着她,说,“父亲曾经对你好言相劝,你不听,偏要将我视为一生仇敌,不将我置于死地不罢休,便是都看出了你的心思,叫我如何念在姐妹一场,放过你?”
她是放过了,可自己能够被放过吗?!
“你因我入宫,因我断情,恨我是为应当,可你原本能够选择,是你拒绝和方玉泽私奔,自负的托人把这支簪子还给他,然后,留在这座冰冷的皇宫里对付我。”
想起来前,刚走出东华殿,看见站在风雪中进退不是的父亲,她隐隐感到心疼。
为了一个女儿的生死,向另一个女儿求情,那是何等的滋味?
“我从开始就没有想要专诚为你设下这一局,更没想过在宫里,最先对付的人会是相同血脉的姐妹。”
慕容紫无奈的说着,眸子里由此多了复杂的情绪。
她并不喜欢这座皇宫,从来都没有喜欢过,之所以留下,是因为楚萧离。
无法理解的是,竟然有人会为了仇恨而放弃心爱的人,将自己生生断送于此。
慕容紫继续道,“在我还未想好如何待你时,是方玉泽求二哥哥带他来找我,他进宫一趟不容易,不知求了多少人,磕了多少头,男儿膝下有黄金,一生得一人为你倾尽所有,何尝不是件幸事?”
遗憾的是,并非所有的人都懂得珍惜。
“方玉泽对我保证说,是他的话,你定愿意同他远走高飞,我却觉着仇恨将你蒙蔽,你非要毁我诛我不可,于是,才有了今日拙劣的一局。”
字条是真,试探是真,方玉泽的心也是真。
若那时她留在殿中,在两宫的施压下拖延片刻,抑或找个开月兑的说辞都好。
那么片刻之后,慕容徵领众人来,百官之首会为他们亲自向两宫请旨,赐婚,皆大欢喜。
再不成,还有随后来到的楚萧离和慕容紫。
奈何的是,慕容若文选了她最不该选的。
看着笼中不成人形的女子,慕容紫问,“最初时候,你听命父亲和二哥哥,身不由己,是你之不幸,你将所有的错都怪在我的身上,以报复我为乐,你做这些事时,可有想过父亲,你的母亲,还有疼爱你的外祖,这样……值得吗?”
慕容若文听后,定定与她相视半响,随后收回了眸光,倚着墙一动也不动,失魂落魄的喃喃自语,“值得与否,已经到了如斯地步……还有问得必要吗?值得吗……”
她也不知道了。
慕容紫将头摇了摇,道,“明日,二哥哥会将你送去城郊慈恩寺,往后你就在那里静心向佛,为慕容家和天下祈福吧。”
说完,她复又看看手中的玉簪,想了一想,弯身将簪子放在
囚笼外,转身离去。
待到她转出了囚室,慕容若文才慢慢爬了出来,将丑陋的自己置于微弱的光线下,手伸出铁栏,拾起那物件,悲恸垂泪。
……
慕容紫是觉着稀奇,这皇宫本就是个笼子,没想到还设有天牢。
来前,楚萧离半开玩笑的对她说,就算皇宫是笼子,那他们这些被囚在笼子里的,必然都是片片羽翅价值连城的神鸟!
她不以为然的嗤笑。
神鸟,万岁爷这比喻……稀罕大了!
走出天牢,外面风雪依旧。
这是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自天黑时就开始放肆,怕是彻夜都不会停息。
入眼之处都被覆上了银白,无月的雪夜却因为这些洋洋洒洒的纯白,竟比身后的囚室更加明亮。
一身影孑然立在不远处,玉身挺拔,狂肆的风将他的墨发与长袍吹得猎猎翻飞,他纹丝不动,好似正举目望着更远处寒夜下的景致,谁也不知他在做着怎样的沉吟。
但慕容紫知,此刻他会在这里,只为了等她。
于是,被风雪摇曳撼动了的心,在看到他的一刹归于安然。
忽然就有了地老天荒的错觉。
平和而感激的微笑在脸上绽放开,她向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