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庭以东,青华殿毗邻之处,另有一座巍峨宫殿。结构古朴,厚重凝练,正是天庭最初建成的宫殿之一,名为道藏宫。
宫中藏有十方三界,古往今来所有典籍。光阴荏苒,其中典籍已是无量之数,想要寻得所求之物,纵有神明法术加持,依旧难上加难。
看守道藏宫的众仙官,这几日却是忐忑不安,唯恐惹怒天帝。
只因天帝领了一众星官,要在这浩渺有若宇宙群星的典籍之中,寻得补天神石所有记录。
待众星官整理出来,奉上天帝案头,那青年不过匆匆一扫,便露出失望之色。
求而不得终是苦楚,天帝不悦,也难怪人人愁云惨雾。
此时又是太上老君前来为众人解困。
单志远起初不肯接见,独自困在书房之内。玉符典籍漂浮半空,无穷无尽,有若繁星浩瀚。
道藏宫最深处,存有最古老的洪荒典籍,以兽皮、兽骨制成卷轴,再施以法阵保护,故而历经数万年不朽。
单志远取洪荒典籍之时,恍惚听见勾陈呵斥,“你身为天命之子,不肯习道,整日里舞枪弄棒,不通庶务,不明纲常,成何体统?”
那少年被训得垂头丧气,兀自不甘心,悄声道:“有你懂就足够。”
勾陈脸色冰寒,用上古卷轴在少年头顶轻轻一敲,皱眉道:“胡闹。三界至尊,怎能不学会独掌大局。”
那少年捂住脑袋,仍是不满反驳:“三界至尊也好,下界蝼蚁也罢,你在我便在,你若不在,我如何独自偷生?”
言之灼灼,犹在耳畔。
那神明如今却不知所踪。
单志远抽出一卷洪荒典籍,顺保护法阵留出的通路,将神识缓缓沉入其中扫描内容,依旧是野史杂谈,记录补天神石种种妙用。
幸臣又悄无声息入内禀报道:“太上老君仍在外头,只道他有补天神石的情报。”
这一次单致远便允了。
太上老君甫一入内,尚未开口,就听单志远开门见山,说道:“你若拿昔日女娲炼石补天这等寻常情报来糊弄,朕便治你个欺君之罪。”
这凡人剑修竟不怒自威,生出几分魄力来。
太上老君却也心知肚明,这凡人不过是一心要寻回勾陈,故而连向来抗拒的天帝之位也认了。忙躬身行礼道:“老道不敢,然则此事干系重大,老道受天道所限,却说不出口,还请陛下见一个人。”
单致远毫不动容,问道:“什么人?”
老君道:“那位大人在三清圣观中等候。”
单致远见贵为三清之首的太上老君亦如此崇敬,心中有所猜测,也不耽搁,立时起身,“引路。”
太上老君居所内,那华服男子身形高大,负手立在无边无际广袤厅中。遮掩面貌的光华渐渐散去,却是个中年男子,容颜清癯,依稀有几分眼熟。见单致远走近,便抬起手来,轻轻揉抚头顶,低声叹道:“你这痴儿。”
单致远心中惊异,这人分明是初次见面,对他作出这等亲昵行径,却半分也不显突兀,仿佛往日已做得轻车熟路。
他便后退一步,谨慎问道:“阁下是?”
那男子含笑道:“我名昱圣,忝居先代天帝,姑且算作你的前辈。”
单致远早已预料,此时倒不见如何惊诧,只是听他自称前辈二字,不觉有些异样。
先代天帝微微抬手,两张红漆雕龙八仙椅自动浮现,他同单致远分别落座后,又一抬手,蟠桃献寿的茶几自发漂浮在二人手旁,两盏仙灵绿茶清远回甘,茶香淡雅。
昱圣抬了茶盏,轻缓品茶,随后才解释道:“你应有所听闻,神界之中有两类生灵。”单致远颔首,他又笑道:“实则有三类,不过神国先民血脉凋零,最后遗孤飞翼如今也陨落,不提也罢。如我与圣阳,连同四御五老,皆自星辉中所生。三清圣尊与诸多神明,却是自凡人修行悟道而修得正果。”
单致远听得不耐烦,却仍压抑焦躁,追问道:“这同补天神石有何关系?”
昱圣仍是笑得气定神闲,“补天神石并非凡间之物,而是星辉碎屑,与我等原是同源之物。”
单致远顿悟,无怪那神石能困住四相魂魄。“若是……集齐四相神石,是否便能重铸勾陈神魂?”
昱圣颔首笑道:“好在你尚保存着万神谱,以耀魄宝为根基,熔炼神石,若能将勾陈召回,也未可知。”
单致远眉头深锁,重复一次,“也未可知?”
昱圣将茶盏放下,站起身来,缓缓踱了几步,“自星辉生者,归于星辉,本不应留半点痕迹。勾陈却违背天道,固执留存,本就前所未有,若能成事,便是开天辟地头一宗。”
单致远手指紧握成拳,冷声道:“此事定要做成!”
昱圣转过身,沉静视线落在单致远面上,过了良久,方才缓缓笑开,“那便祝你,马到功成。”
“只是,尚有一事。”单致远又上前一步,“如何破先天壤隔离,如何寻其余补天神石?”
昱圣张口待言,却突然停下,凝神仰头片刻后,方才长叹一声道:“补天神石受天道维护,便是我也说不得。不过寻石的法子就在你手中,好生思量。”
话音落尽时,自天顶落下一条银色光柱,将昱圣全身笼罩在光芒之中。单致远急忙起身,召龙牙在手,飞身跃上,龙牙玄金光芒暴涨,硬生生劈在光柱上。
锵——震耳巨响中,玄金剑刃嵌入光柱正中而力竭,单致远立时拔剑,大喝一声,灵力奔涌,龙牙清吟,玄金剑光暴涨近丈,反手又狠狠劈在光柱另一侧。
那银色光柱被连番攻击,竟裂开蛛网般裂纹,刺耳声音里轰然爆炸,块块碎片有若飞雪,一面坠落一面消融,最终消失无踪。
昱圣神色僵硬,许是未曾料到单致远竟陡然出手。立在原地,光尘散去,只顾牢牢盯住单致远面容。
单致远得手后落地,缓缓站起身来,龙牙犹自颤动不已,战意高昂。
适才同贯彻三界的天道那逆天一战,竟令这神兵深受感应,隐隐有突破之感。单致远亦是心跳如鼓,热血沸腾,对剑意领悟,又深一层。
他这般气息急促时,便听见一个短促笑声响起,随即化作爽朗大笑,在寂静大殿中激昂回荡。
昱圣一甩衣袍,迈步坐回八仙椅中,单手支颐,笑容满面,愉悦看向单致远,“好身手,好剑法,好大胆!”
单致远气息稍匀,将龙牙收入丹田,方才拱手道:“过奖。”
昱圣道:“你将我强留下来,是何居心?”
单致远道:“天帝乃独一无二的三界至尊,如今却有两人。”
昱圣眼神稍冷,又道:“我已禅位于你,如今三界安危,尽系于你一身,同我再无干系。”
单致远便一撩衣袍,跪在昱圣面前,“草民斗胆,恳请天帝复位。”
昱圣微微敛目,掩住眸中错愕,在八仙椅中直起身来,“你可知三界至尊可号令苍生,使御群臣,掌三界资源,当真要舍弃不成?”
单致远笑道:“我不过凡界的金丹修士,连己身之道尚未寻得,力有未逮,忝居上位,非己之幸,更非三界之福。”
昱圣仍是苦口婆心劝道:“你不过百世轮回,做凡人久了,故而又这等想法。待召神仪式后,一切自然水到渠成,不必烦恼。”
单致远正色道:“召神仪式后,圣阳回归,单致远却去了何处?”
昱圣一怔,迟疑道:“圣阳便是单致远,单致远亦是圣阳……并无不同。”
单致远扬眉笑道:“同也好,不同也罢,任由他去。还请容草民坚辞不受。”
昱圣皱眉道:“为何强人所难?”
单致远笑道:“前辈若当真不肯,又岂会此时与我援手?”
昱圣微愣,只得叹气道:“早被你看穿……竟伪装这许久。”
单致远笑容愈发柔和,“多谢前辈处处照拂。”
昱圣又一声长叹,站起身来,“天帝归位绝不可能,我却可为你执掌数百年,且看你能修炼到什么地步,再从长计议。”
单致远心头大石落地,喜道:“多谢天帝,拜谢天帝!”
昱圣又抬手轻轻揉他头顶,温暖掌心,几令他错觉丛生,仿佛勾陈回归一般。代掌天帝又叹息道:“你这痴儿。”
单致远了却心事,自是百般讨好,膝行上前,又道:“求天帝派遣几位星官,助我寻补天神石。”
昱圣自然应允,又道:“你与勾陈同在我眼下长大,形同子侄,惟愿你俩能得善果。”
单致远再度握拳,轻轻颔首。
天帝之位既定,单致远行事再无顾忌。昱圣遣了一队星官助他搜寻勾陈下落。天方圣域承受不住如此众多星官穿行,单致远便只带屠肆与六甲随行。
代掌天帝又允诺,待天庭之乱平息,便可徐徐开启天门,彼时乱象终将平息,三界恢复如初。
单致远便潜心在凡界搜索。
与此同时,真仙派举派搬迁在即。全派上下,连弟子与仆从,总共三十余人,虽不过微末之数,相较真仙派百年潦倒,却已算作长足进步。
自妖皇覆灭,群龙无首,游兵散勇不足为据,七福城中已6续有门派外迁回原址,要重建家园。城中压力骤减,故而众人亦是乐见其成。
岳仲便修书一封,命大弟子送往关城主府上。
城主关荣在大战后便已闭关,万渡城由关鸣山全权代掌。被开阳擒获又释放之后,单致远便不免对关鸣山生了愧疚,亦不敢同他联络,故而不再用传讯灵符,而是带了两名弟子,亲自将掌门书信送上门去。
关府大门紧闭,许是因关鸣山荣任代理城主,防备看守愈加谨慎。单致远只在门外自报师门,送上书信,那侧门方才开了一线,一个陌生的小厮收了书信,却只叫他在门外等候,自己入内通传。
在门外枯等片刻,那小厮又匆匆赶了回来:“这位仙长,我家少爷正同几位长老议事,无暇□□。只叫小的转告,天下无不散的筵席,还望仙长一路平安,若有需求,务必叫我家少爷知道。”
单致远一拱手:“多谢关公子厚谊,他日定当来报,告辞。”
那小厮亦是长施一礼后,方才将侧门关上。
单致远心不在此,故而也不介意被拒之门外,只转身欲走。随行的两名弟子不过十四五岁年纪,瘦高一位忿忿不平道:“这代理城主好大的架子,往日造访时和颜悦色,如今人未走,茶就凉,竟连见也不愿见上一面。”
另一位略矮的少年却道:“七师兄请慎言,代理城主日理万机,若个个送行,哪里还有闲暇?何况我真仙派往日倚仗公子颇多,断不能做忘恩负义之人。”
那排行第七的弟子怒道:“我自然明白,只是大师兄千里迢迢赶回来,却也被拒之门外,未免……”他终究忍了一忍,未曾口出恶言。
单致远听他二人讨论,不由多看两位师弟一眼。一位行七,一位行九,那位九师弟虽年少,行事却极为笃定沉稳,若加以培育,日后定能独当一面。
三人回了真仙派,见门中人人忙碌,收拾行囊。这许多人手,自然要堂堂正正自城门离去,方不至于惹人疑心。
胡满仓却奉命留守,立志要将这真仙派阁楼建成一处大商铺。如此一来,清闲了许久的岳仲又重掌庶务,忙碌起来。
众门人弟子列队在前院,胡满仓率了其余仆从相送,一时间浩浩荡荡众人离了阁楼,便往城外行去。
到得城外,与守城卫兵登记完毕,岳仲便取出一艘浮空船来。那浮空船乃是大路货色,速度平庸,却胜在平稳坚固,防御力极佳。
他将浮空船放出,众弟子纷纷祭出法宝,飞身入船。修为低者,便借助同门之力,一道入了船。
浮空船缓缓前行,此去有近二十日路程,一路无话,单致远便在自己船舱中休息。
修炼百周天完毕,放松入眠后,单致远却隐隐在睡梦中见到一间牢房。
那牢房黝黑坚固,通体虽是土石所建,却坚固难侵。高墙上只有一扇不足尺余的气窗,隐隐透出一点橘黄光芒。
单致远靠近看时,便见麒麟白衣白发,安坐牢房正中,身边一盏油灯上,豆大烛火若隐若现,飘飘摇摇,仿佛一阵轻风就能吹熄。
麒麟却仿若气息全无,面容毫无血色,被白衣一衬,仿若雪堆上一片羊脂玉璧。
单致远便忘记这是梦中,一面唤道:“麒麟!”
一面祭出龙牙,狠狠斩在那牢房墙上。
那土石墙壁对上能斩天道的龙牙,竟然毫无损伤。
单致远又惊又怒,再补上一剑,铛一声闷响,剑意竟遭反震,单致远胸口沉闷,气血翻涌,险些呕出血来。
他又再唤道:“麒麟?”
麒麟终于听见他呼唤,慢慢睁开双眼,银丝如冰雪,双瞳如寒星,望向单致远时,便缓缓勾起一抹笑容,又轻轻摇头,一指墙壁。
单致远倏然睁眼,才发现方才不过南柯一梦,如今梦醒,那土石牢房、那牢中摇摇欲坠的灯火、麒麟那浅淡柔和笑容、对墙壁一指……尽皆历历在目。
单致远心跳如鼓,焦躁在舱中来回踱步,终究按捺不住,去隔壁找了随行的幸臣,将梦中种种细节一说。
幸臣沉思道:“你日日在思索搜索补天神石之法,只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又或是同勾陈大帝心有感应。”
单致远口述一遍,自己也理清思绪,“那土石牢房只怕就是护住补天神石的先天壤,只是为何偏偏梦见麒麟……”
单致远顿时悚然一惊,刹那间狂喜若悲,狠狠一砸船舱,“原来如此,果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明白了!”
浮空船被金丹剑修这般一砸,船身猛烈晃动,惊得众人以为敌袭来临,白白忙乱了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