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清晨,一切刚刚从寂静和黑暗中苏醒,庭院里灯笼照着的花草上尚有露珠的痕迹,下人们开始忙碌起来,却又轻手轻脚不想惊扰了主人。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额头两边窝着丫髻的小姑娘拎着裙角,飞奔着穿过回廊连成的庭院,朝着主院前去。她身后两个梳着朝天髻,穿青衫的婢女和一个妇人打扮,头上插着银簪的女乃娘紧随其后:“小娘子,慢点些,阿郎和夫人都还没起呢。”小姑娘头也不回:“爹爹打了胜仗回来,观音婢要早点去请安。”
进了主院,脚步才放缓了下来,此时金色的阳光刚刚从地平线迸发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院落,前后三进,池塘假山,花草树木,亭台楼阁,非常气派。下人们有序而紧张的忙碌中,见到观音婢,恭敬的行礼:“小娘子。”观音婢点点头,优雅叫起。将至房门口,抬头看去,一个脸圆圆的姑娘,梳着惊鸿髻,身着红色对襟蕃锦袍和尖头履,正恭敬地站在门口,含笑注视着她。观音婢的笑容顿时灿烂起来:“绢红姐姐,我爹爹和娘亲起了吗?”绢红先双手交叉,行万福礼,站直身子以后才边撩开门帘边说:“阿郎和娘子早猜到小娘子早早地就会过来请安,不到五更就醒了,小娘子快快进来吧!”
小姑娘欢快的往里走,一个梳双环髻,乌黑的头发上插着红宝石步摇和金簪的年轻妇人跪坐着榻上,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穿着红色袖衫,大摆曳地花裙,面容白净红润,凤目娇媚,嘴角噙笑,十分雍容明艳,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和她坐在一起的是一个伟岸的男人,虽然看起来年过四旬,精神奕奕,穿着黑色圆领的家常便服,袖口露出白色锦袍,浓眉大眼,面容威严。“女儿给爹爹,娘亲请安。”观音婢规矩的行礼,男子微笑颌首,美妇连连叫起:“观音婢,快快到娘亲这里来。”观音婢看着威严的男子含羞一笑,接着就被自己的娘亲拥入怀中。
男子伸出手来模模观音婢稚女敕的脸庞:“为父出征这些日子,我儿可有日日给你娘亲请安,陪娘亲解闷?”
观音婢闻言眼睛弯弯,笑容十分可爱:“当然有,爹爹,观音婢有乖乖陪娘亲看书,还有折花给娘亲戴呢。”
男子朗声笑了:“那辛苦我儿了,我儿真是孝心有嘉。那我儿识得多少字了?”
说到这里,美妇人更加开心了:“不要小瞧我们的女儿,才六岁稚龄,就已经背完了《论语》和《孟子》,比无忌当年学得还要快呢。”
男子有些惊讶,他的幼子无忌聪慧他是知道的,四岁左右便目能识字、口能诵文。如果观音婢的天赋还在无忌之上,怎不让人惊喜。男子抱过观音婢:“那爹爹今日便考考我们的观音婢。”于是便把她抱在怀里,一长一幼,一问一答,一个声音沉稳,一个黄鹂般清脆可爱。外面的婢女听到了,也相视而笑,手里的活更加小心,不敢弄出一点响声来。
清晨,显得格外宁静美好。
“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仲弓为季氏宰,问政。子曰:先有司,赦小过,举贤才。曰:焉知贤才而举之?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观音婢不紧不急的背诵,朗朗上口。男子的眼中愈见惊喜:“我儿聪慧,那么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知道吗?”
“娘亲有解释给我听哦。”观音婢晃晃小脑袋,童言稚语:“所谓“先”,就是一切要为人之先。像爹爹官拜左领大将军,带兵打仗有艰难困苦和辛苦时,要领先承担,有好酒好菜或者是赏赐,也要先让大家。有劳苦的事自己先做,绝不能自己坐着享受,有困难都让别人去。♀爹爹,是不是这样的将军才能使人心齐,是不是人心齐才能打胜仗?”
男子点点头:“观音婢说得有道理,那么我儿念书,也要持之以恒,无倦也。这样才能明是非,懂道理,长本事。这女人操持家业和男人当官打仗一样,靠的都是本事。”
观音婢离开父亲的怀抱,郑重的一揖:“是,观音婢谨遵父命。”然后又嬉笑着投入父亲的怀抱:“观音婢要多多吃饭,好好读书,长本事。请爹爹放心,听伯父说皇上常常称赞爹爹您武艺逸群、又多奇略,娘亲也常常说长孙氏门传钟鼎,家誓山河,观音婢是长孙家嫡女,岂能不读诗书,不学礼仪?”
男子哈哈大笑:“我儿聪慧,想我长孙晟有四子一女,长子有谋略,性坚定,想来能承担起长男的责任;次子骑射俱佳,勇猛有力;三子敏感聪慧,机警聪明;四子自幼好学,博文通史。最后还得了一个宝贝女儿,不仅生得眉目秀丽,更是聪慧灵敏呀。苍天诚不负我呀。”男子开始兴致勃勃的讲古,“我们长孙家,缘起于魏献文帝的三哥,原来是拓跋氏,由于位居宗室之长,改称长孙氏。到现在已经经过了三个朝代的更替,传承不息。你母亲娘家姓高,源自于北齐皇室,你舅父高士廉满月复经纶,学富五车,名满渤海。”
看到丈夫提到了娘家,并且盛赞自己的兄长,美妇害羞一笑,接过话头,抚着观音婢的脸庞说:“我儿,你有这样的祖先,就要担起这样的责任来,作为世家之女,诗书礼仪,琴棋书画俱是需要的。你切莫荒废了学业,累我和你爹爹担心。”
观音婢调皮眨眨眼:“娘亲,观音婢知道啦。”——
观音婢的父亲叫做长孙晟,字季晟。观音婢不止一次听人提起父亲善弹工射,矫捷过人。在周室时就颇被人尊敬,后来隋朝皇帝见后,大赞这是“后之名将”。观音婢的母亲娘家姓高,从小被唤为芸娘。长孙晟目前有四子一女,前三子为原配冉氏所生,不幸的是冉氏在生第三子时难产而死。冉家倒是有心再嫁一个嫡女过来做继室,但是当时冉氏的老太爷和老夫人都已经仙逝,留下的儿子要么平庸,要么混账。眼看着冉氏就要日薄西山,而长孙晟当时为皇帝所喜,随侍左右建功立业,长孙家人才辈出,功名利禄都不在话下。再则冉家女皆不如其长姐稳重大方,明理可靠。于是长孙晟拒绝了冉家的请求,只允其送一庶女到长孙家做姨娘,代为照看年幼的孩子。他的挚友高士廉觉得长孙晟虽年纪长自己妹妹二十余岁,却正当壮年,长孙家又是累代世家,家风颇正,于是把自己的妹妹许配给了长孙晟。长孙晟听闻高芸娘通文墨,有才学,为人端正大方,做事谨慎用心,于是郑重的迎娶进门。
这一晃眼就十几年过去了,两人伉俪情深,芸娘持家有道,照顾冉氏留下的孩子分外用心,两人又新添了一子一女,日子过得甜蜜不已。几个儿子除了老三,身体都颇为康健,要么通文,要么好武,勤奋认真,芸娘让他们每日都要做了早课用过早点才过来请安。长孙晟年近五十,才得一爱女,自是爱如珠宝,取名“观音婢”,也是希望她能得到观音的庇护,平安喜乐,长命百岁——
芸娘搂着观音婢轻声细语的交待最近的事情:“你爹爹回来了,最近长安的同僚可能会来家中,你不要到处乱跑哦,叫你出来见客人的时候要大大方方,叔叔伯伯要是有礼物,要是你爹爹同意就可收下,要是没有,也不可挂在脸上。”芸娘揉揉女儿精致的鼻子:“你已经六岁了,虽然将来长大不用像爹爹和哥哥一样行军打仗,但是一家子武将,骑射你还是要学一下的。娘亲已经找好绣娘帮你做骑装了。”
观音婢问长孙晟:“爹爹,我要有自己的小马了吗?”
长孙晟宠溺的看着她:“我帮你选了一匹红色的小马,最是温顺不过了。你四哥已经看过了,也说好。你现在骑上去,只能让人在前面牵着,慢慢的走,等以后就能跑了。还有你学骑马的时候,必须带足了人手,最好是我或者你哥哥们在的时候。”
观音婢兴致勃勃:“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去看看它?”
“小马就在前院的马棚里,那个地方味道重,你可不能去。等用过午饭,你大哥会带你去校场看的。”对待掌上明珠,长孙晟十分温和。
说话间,绢红已经带着婢女开始摆早上的点心,先上来的是熬得香浓的几种粥和各色饼,接着上的是金黄色的小煎饼,浅红色的玫瑰糕,女乃酥雕花玉露团、肉末裹鸡蛋花(汤洛绣丸),还有几种肉脯蒸食等等。几个梳着惊鸿髻,穿着乳白短襦,淡绿小袖,裙腰高系的婢女站在身后服侍着。食不言寝不语,观音婢小口小口的喝着粥,她年龄小喜爱甜甜的糕点,芸娘示意婢女多给她夹几块玫瑰糕,然后含笑看着她欢欢喜喜的吃下。
观音婢想到自己的小马,神情格外雀跃,稚女敕的脸庞上挂满了喜悦,长孙晟和芸娘看在眼里,两人相视会心一笑,也不点破。用完早餐一会儿,观音婢的大哥带着三个弟弟来请安,长孙晟一一问了学业武功,又温言勉励,芸娘又一一问了饮食起居,才放他们回去。观音婢的四哥无忌在离开的时候还冲观音婢眨眨眼,芸娘嗔了他一眼:“都十来岁的人了,还在你妹妹面前弄鬼,快去官学里吧,小心你爹的家法。”
观音婢捂着嘴,笑着目送哥哥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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