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舞匆匆用过晚膳,洗漱完毕,回到房中。
一盏扶桑树灯台,照的书案上一片灯火通明,一张越白的素笺,隐约透着连枝梅花的暗纹。
蝶舞执着一支狼毫雕花小管,笔尖噙满墨汁,停在素笺的上方,却不知如何落笔。
一滴浓墨滴落在素笺上,溅起点点墨痕,晕染开去。好像一幅没有铺展开的水墨画卷,蓄势待发。
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可却不知从何说起,凝思许久,蝶舞终于落笔道:“晚来清风夜微凉,脉脉木樨晕栏香,长河孤烟闻角伤;红罗香衾睡意无,旧笺翻作尽泛黄,才道相思漫心房。”
眼看墨迹已干,蝶舞又在空白处,提笔写下一行心事:盼君归,与君说,一往情深深几许?死生契阔,与君偕老。
一张小笺,疏疏落落写满了蝶舞并不算好看的字迹,这么多年来,蝶舞的软笔字始终写不好,蝶舞还记得周天麟曾笑过她的字迹,如今,再看到这封信笺时,他还会笑她么?蝶舞略一思索,又在落脚处写上一句话:“不许笑我字丑!”
莹莹烛火下,蝶舞唇角漾出一抹微笑,仿佛看见了周天麟在军帐中展读她的书信时,黑如墨染的双眸流淌着的浓浓宠溺。
蝶舞吹干墨迹,折好信笺,封在一只信封中,又用火漆封了口,前前后后仔细端详了半晌,再无疏漏,才将信笺放在书案上。
恍若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蝶舞幽幽长出了一口气,靠在椅背上,缓缓闭上眼睛。
梅香正好进门添茶,看见蝶舞闭目养神,便悄声走到书案前,偷偷瞄了一眼案上的信笺,这才轻声唤道:“娘娘,赶了那么久的路,你还是好好歇歇吧。”
蝶舞依旧闭着眼,缓缓道:“梅香,我忘了问你,你识字么?”
“奴婢自小儿进宫,未识得字。”
“你以前在宫中那里当差?”
“奴婢一直都在尚衣局。”
梅香的回答毫不犹豫,果断干脆,仿佛这个答案早早就在心里预备好了。只是若是事实,为何还要用“一直”两字强调?除非,这个答案并不是真的。
蝶舞慢慢睁开眼睛,又问道:“雨晴和柳月的病可好些了?”
梅香略一迟疑,回道:“还未大好。”
蝶舞冷冷道:“我素来不喜被打扰,今后入我房子之前要先禀告,我同意了你才能进来,听明白了么?”
蝶舞对人一向温婉,对待下人更是平易近人,从没有这般冷淡的嘱咐过话。
梅香有一丝惊慌失措,再看向蝶舞时却见她面色平和,梅香暗想,也许真的是自己多心了,这才平静下来,小心应承。
蝶舞也不再让梅香服侍,而是让她下去休息,看着梅香走出房门的背影,蝶舞微微蹙眉,直到今夜,她才发现这个梅香有许多可疑之处。
梅香说她从不识字,可一个不识字的人,又怎会去偷看书案上的信笺?而她,似乎也在向蝶舞隐瞒她的来历。
只是梅香是周天麟从宫中挑选的宫女,难道,她是宫里派来监视她和周天麟的眼线么?那么这个人会是谁?
周天麟位高权重,手握重兵,正所谓树大招风,任何一个想要觊觎皇位的人,只怕都要先过瀚王这一关。
如今睿帝七子,却无一立太子,那么这七个皇子,和所有与这些皇子分边而站的人,都有可能是周天麟潜在的对手,如此看来,有一个梅香实在不足为奇,只怕明里暗里,还有多少个梅香的存在。
看似权倾一世,风光无限,可谁又知道他日日行走在刀刃之上。千百双眼睛在盯着他的弱点,瞅着他的破绽,只怕稍有疏忽,就会万劫不复。
而他,对周遭的一切,只怕了如指掌,却又不得不为了与睿帝的亲情,为了天下百姓,行走在风口浪尖之上。
蝶舞的心紧紧抽作一团,浓浓的心疼与怜惜充斥胸臆。
只是眼下,还不清楚梅香的来历,更不能贸然处置,以免打草惊蛇。以后多多防着她便是。
夜深人静,蝶舞并无半点睡意。
纱窗外,一轮圆月悬在夜空,如银的清晖倾泻而下。
蝶舞这才想起,今天是中秋节,想必西京城内,大大小小的酒楼今日都会用彩绸装点门面,无论是民间还是宫中,今夜都会有热闹的祭月赏月活动,往年这个时候,母亲也会拿出好喝的桂花酿,在庭院中支起一张食案,一家人围坐周围,一边赏月,一边品尝美酒佳肴。
而瓜洲城内,因为突厥战事,并无半点中秋的气息。
清冷的院中卷起萧索的冷风,吹进深秋的寒意。蝶舞躺回到床上,不知过了多久,才渐渐睡去。
翌日,天还未亮,蝶舞就起身洗漱,不多时,周宇便一身白袍银甲,来到了府中,蝶舞将昨日写好的信笺交给周宇,小心叮嘱:“周将军,请转告赵将军,务必将此信转交王爷。”
周宇认真道:“王妃请放心,我一定让文廷亲手将此信交予王爷。”
蝶舞这才放心的点点头,却听见周宇又笑道:“殿下若是知道王妃如此记挂于他,不知可有多开心。”
蝶舞也似乎看到周天麟接到书信时的欣喜,不禁心头一暖。
周宇率兵西进,瓜州城内,蝶舞留在瀚王府中,顿时觉得孤单无依。周宇是周天麟留给自己最后的护身符,如今周宇都走了,蝶舞不知道还可以依靠谁。
柳月虽不像梅香那样嫌疑重大,可也是不知根底的人,对于她们两个,蝶舞只能慢慢疏远防备,却也不敢做的太过决绝明显。
不熟悉底细的人都有可能是他人埋下的眼线,蝶舞心中了然,这些人只能敷衍,却不能铲除,否则只会让背后的指使者越发恐慌,若要逼得他们变本加厉,不择手段,反而更难对付。
如今她在这里,并不知道谁可以相信,更没有心月复可依,一切只能自己多加小心。
塞外的寒冷,仿佛一朝而至,才不过刚刚过了中秋,天气却十分寒冷了。
好在周天麟交代过行李中多带防寒保暖的衣被,所以天气一冷,雨晴已将行李中的裘皮厚衾统统翻检出来。趁着白天艳阳高照,统统晒了。
天气寒冷,孤单无助,唯一能让蝶舞有一丝欣慰的,便是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周天麟的消息。
瓜州刺史徐克虏每次都会将前线与周天麟有关的战报速速报给蝶舞。蝶舞每日的期盼,不过如此了。
此时,前线战场,周天麟已经将阿史德元力逼至阴山脚下。阿史德元力带着不足一万的逃兵逃匿到阴山深处,借着山势掩蔽,神出鬼没,反倒难以再最短的时间内剿灭。
而另一边,阿史德元庆且战且退,等到了阴山附近的铁山时。也被左屯位大将军贺正龙杀的便只余了一半人马,阿史德元庆干脆也躲进了铁山玩起了藏猫猫,再不出来。
虽然两股突厥人马都被围困在山中,但是,一时间,战况僵持,看来,一时半会儿再难结束了。
眼看冬季来临,塞外的寒冬冷冽非常,到时候谁能抵的住这恶劣的严冬,谁就能胜出。这个冬天,很关键。
这一日,蝶舞依然早起,正准备梳洗完毕就派王管家去刺史府衙闻讯消息,雨晴进来服侍蝶舞洗漱,开心道:“娘娘,王管家让奴婢禀告,王爷捎了一封信给娘娘,他现在就在门外候着。说要亲手将信交给娘娘。”
蝶舞又惊又喜,对雨晴道:“真的?这如何能够?这可是有悖法令的事。你也休要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知道么?”
原来,大周朝有法令,驿站邮传只能用于传递官文和战报,利用驿站邮传传递家书是明令禁止的。以前给蝶舞的信件是周天麟留在蝶舞必经的驿馆中,所以并不算违规。
蝶舞叮嘱了雨晴,赶紧洗漱完毕,让雨晴传话,在花厅见王管家。
自从上次接到书信至今,已有月余没有周天麟的信,花厅内,王管家呈上信,便退出了花厅。
房间内,只余蝶舞一人。
蝶舞小心翼翼捧着信笺,打开漆封的手都激动的微微颤动。
信封内,一张素笺墨染龙飞,几行字迹刚劲有力:
塞外辽远。碧草连天际,风卷绿浪起。一朝夕,孤雁哀声啼,天地寒,冷风唳,黄沙漫天地。执槊空壕,铁马冰河梦里。
娉婷金笺,难了相思意,帐外对冷月,寒相倚。念卿千万里,难相见、空相忆,倩影入梦里。待到凯旋,一生一世不离。
蝶舞轻叹一声,轻拢信笺在胸口,仿佛想把字字句句印在心里。
不经意间,蝶舞眼光在信封处一扫,还有一张小笺,露出一角。
蝶舞赶忙抽出小笺,急急展开,却是一行蝇头小字:“行馆王中,塞外相辅十六载,可尽信。”
一层水雾蒙上眼底,原来,他从来都没有对自己不管不顾,即使身在前线,依然记挂身在府中的她。她并不是孤立无依,他一直在默默保护着她。
蝶舞燃起灯烛,将小笺递在烛火处,看着小笺燃尽,这才唤道:“王管家还在外面候着么?”
王中一直在门外候着,听见蝶舞唤他,快步走进了花厅。
蝶舞低声道:“王管家,以后诸事,要有劳王管家了。”
“娘娘言重了,王爷耳提面命,千叮万嘱,一定要紧尊娘娘之命,妥为照看娘娘。娘娘但凡有何事,只管交待便是。”
蝶舞略顿了顿,才沉声道:“王管家,我想将柳月和梅香另行安排个位子,还不能让他们觉出我在疏远她们。”
王中思忖片刻,沉声回复道:“娘娘果然小心谨慎,眼下娘娘这里暂时还没有何事需防着外人,不过凡事早些安置也是对的。依小的之见,就让她们负责衣饰香粉采办之事好了。”
蝶舞沉思片刻,点头道:“是个好主意,又有油水可沾,又可调离身侧,还瞧不出是刻意疏远,只是不知这样能安抚她们么?”
“据小的调查,其实这柳月倒是没什么破绽,不过娘娘为了小心为上,一同安置也是好的。小的观察了梅香这些日子,其实也是容易对付,让她采办之时,多多予她些好处,想必也能让她分心它处。不再念及本职。”
蝶舞笑道:“这也是个好主意,用金钱摧毁对手的意志,用奢侈腐烂敌人的内心,金钱美食对于一个没有自律的人来说,是最有效的毒药,这主意果然高明,明天就这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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