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飞嚯然停步，转身看去。♀众男子已然散开，露出中间一个少年：修长身形裹着一件看不出本来颜色的长衫，其上焦痕遍布，几处已撕开破口。围带半圈扯裂，垂着许多空落的丝绦。半垄在袖中的一双手时握时松，手背上红痕交错，似是灼伤。足履亦是脏垢不堪。向上看去，长发凌乱，飘于肩后；一脸黄土浮尘，分辨不出多少本来面目。韩飞上下打量，总觉他于狼狈之外有些不同常人之处，再瞄几眼，方看得一点明白：别人皆是恐慌惊怕，他却不见丝毫惶恐；别人都在哭闹哀戚，他却过分安静；别人蒙头抱臂、佝偻身躯，他却站的笔直，腰背秀挺，长身玉立，泥污之中却隐含贵气。
有小军见将军注目，立刻挥动手中的短鞭，啪的一声，沉沉打在少年的背上，本就算不得齐整的衣衫立时破开个长口，从里面渗出血来。少年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小军高声呵斥：“给将军磕头！”少年稳住身形，微颤肩膀，略低了低头。
“诶！”韩飞用目光制止还想继续挥鞭的小军。旁边一亲卫禀道：“将军，这人是从后宫门外捡回来的，当时他晕倒在地，远看好像一片云彩。他从没开口说过话，小的们还以为是个哑巴！”
韩飞点头，眼珠转了两转。那亲卫朝旁边小军一招手：“赶紧把他洗洗干净！”
便有人去提了一桶水来，不由分说扯住少年的头发，将头按进了水桶，半刻功夫猛地提起，那少年一阵紧似一阵的呛咳，吐出一大口水来，还未及喘气，便又被按入水中，反复几次。直到一桶水全部浑浊，小军才踹开水桶，扯开少年的衣襟，一股脑的往他脸上抹去，待将泥水擦净，又拽住长发迫其将头仰了起来。
一番折腾，那天色越发的暗淡，已有星光点点，闪闪烁烁的亮了起来。月亮浮在乌云背后，泻出一缕流光，暗纱般飘散在少年的身上。韩飞抬眼望去，见那少年不过十六七岁，洗净的脸庞竟如满月般皎洁圆润，秀眉纤长，双目半阖，还不曾舒缓过来的呼吸仍然粗重急促，额旁的乱发湿漉漉的贴着鬓角，半湿的衣衫上散落着斑斑点点的泥泞。在那朦朦胧胧月光之下，竟如陷落在尘埃中的仙人一般，让人移不开眼睛。院中一片静谧，所有人都停下了前一刻的动作，呆呆望着少年，忘了说话，忘了哭泣，甚至忘了呼吸，只静静的等待着，等待那少年极力平复咳喘之后，缓缓睁开双眼。♀
韩飞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刹那间停止，那漆黑的双眸犹如暗夜，将她无边无际的笼罩了去。许久许久，直到那深沉的眼光带着一缕忧伤和离愁又阖了去，韩飞才回魂般释出了一口气，周围亦是一片抽气声，还伴着不少做梦般的喃喃自语。
少年对周围无数呆傻惊艳的目光视如不见，对所有伴着口水吞咽声的议论听如不闻，只平静的对上韩飞的双眼。待看清她隐隐浮起的****，稍一怔愣，眼睛立刻偏向一旁，莹白如玉的脸上微微泛起绯红，倒给他添上了一点人间的烟火气。韩飞只觉得胸月复间似是燃起了一把烈火，只想马上将这美少年扯进怀里蹂躏一番。却又温和的笑笑：“还真算是个少有的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看着寒风中颤抖的细枝，半晌无语，身旁竟也无人催促。韩飞死死盯住少年，口气却放的越发柔缓：“你莫要害怕！”
那少年嘴角似掠过一丝凄楚，神情却有一些恍惚，良久方慢慢说道：“故国亦名姓不存，帝胤且流徙无踪，何况我等乱世小民？”他转过头，黑漆漆的双目扫过韩飞，并不多作停留，又看看周围匍跪的众多男子，眼中已满带伤痛怜惜，片刻后他轻叹一声：“将军若看中在下，掠此一身便可！还请念上天有好生之德，约束部众，将这些无辜的凤国男子释放，不要肆行杀戮，更不要轻贱凌辱！”
“咳┉┉”韩飞一声苦笑，耳下金环乱撞：“这位官人，怎将本将说得如此龌龊，想必你是误会了！”
少年谨慎的看着韩飞：“在下言语若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听说颍川韩氏乃胤国望族┉┉令祖韩娆将军为保降卒三万，不惜抗旨，贤名流传至今；令堂韩宜将军从不劫掠滥杀，所辖诸师皆称仁义！家传懿德，将军必能效仿二三。”
韩飞笑容中颇见委屈：“本将虽不肖，家规庭训岂敢有违？想不到官人对韩某家世这般熟悉。不知官人来历？”
少年那幽深黑亮似不见底的双眼泛上丝丝伤痛与茫然，透过乌邈夜空也不知看向何处。韩飞见他不语，走进些低声说道：“官人这通身气派，本将也不好妄猜。官人有何为难委屈之处，还请告知。韩某不才，若能相助一分，定尽全力。”
少年似有些意外的看了看韩飞，韩飞回以浅笑，一派温和。少年向四周一指：“多谢将军美意！那就请遣人送他们回家去吧！也不要再骚扰其它良家男子。至于在下，孑然一身，可┉┉随遇而安！”
“好！”韩飞满口应允，似乎就要吩咐下去，却暗中向着韩玉方向一挑眉，此人是她心月复，平素行事最为贴心，亦深得倚仗。此时赶紧上前一步，劝道：“将军且慢！若全部遣散，如何向王帅复命！且┉┉”说着向那少年扫过一眼：“这位官人堪称倾国之色，只是┉┉声音与容貌颇不相符。大胤谁人不知，王帅诸事皆求尽美，如稍有瑕疵，则宁舍不纵。将军还请三思。”
少年还未分辩，韩飞却抢在前面嗔了韩玉一眼：“王帅问起，本将自有话说。尔不必多言，退下吧！”一面说一面半觑着少年秀美的脸庞，只觉他清贵雅丽，宛如九天谪仙，更衬着脚下匍匐的其它男子形貌简陋，脏污不堪，当下命道：“把地上这些人都送出去！”
看着小军们将院中的男子们带到门口，少年暗中松了一口气，却又提高声音道：“韩将军已为大将军王寻到中意之人，故放你们平安归家，以后也不会再有兵士肆行劫掠，辱人清白！如此善举，你们不可不谢韩将军恩义，也不可不传韩将军美名！”
男子们懦懦应声。小军中有人不乏遗憾的摇摇头：“虽不及那个仙子，好歹也都是些美人，怎么就胡乱的放走了！将军不要，留给我们也是好啊！”便有人低声打断她：“出了这院门，外面还三四层的围着多少兵呢！那可都是韩家的亲军。这些人哪容易就走的月兑？将军说送出去，你知道是送到哪里？”先前的小军恍然大悟般啧舌：“我说呢，怎么将军今日转了性子！”
韩飞向那少年一拱手：“官人确乎仁义，韩某佩服，如今尽可放心了！只是┉┉”面上便显出几分为难之色：“方才韩玉所说也非虚言，官人这嗓音似乎有伤？只怕要在韩某这里调理几日，待大好了，方能┉┉”
少年听到此处，忽而轻笑，这一笑，竟如暗夜飞星，天似乎都亮了一些。韩飞狠狠盯住这笑颜，一时语滞。
“韩将军，莫非舍不得将在下进呈你们那位大将军王了？”
韩飞似乎一愣，很快回过神来，方一点头，又摇头苦笑道：“实话不瞒官人，我家王帅元服在即，还缺个暖床小宠，故命韩某四城寻找。今日有幸与官人相见，官人品貌风度都令韩某心折，似这般人物，嫁为人夫方才匹配，若只是侍奉床礼┉┉韩某也为官人抱屈！”言未尽已连叹几声：“更何况，市井之内也有传言，在王帅身下一夕承欢，只怕┉┉”忽然想起什么，急忙掩口。
少年也不言语，只拿一双如暗空般乌黑深邃的眼望着韩飞，韩飞竟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良久，少年方略略颔首：“将军美意，在下谢过了！将军不必为难，将我照样进呈就是。生死祸福，早有天定，我认命就是。若你家大将军王果然见我不喜，连罪将军，我倒也有几句话问她！”
“哦？”韩飞眼角抽了一下。
“听说大将军王驭下极严，攻城之前每有明令，不屠城清野，不劫掠百姓。故胤军所到之处，五国官民多有献城请降者，亦令大将军王声望日隆。今入凰都，胤军却是肆行无忌，公开洗劫街铺，抢夺良家男子，我想问她：这些所为是否奉命行事？”说到此，少年已隐隐动怒：“若真是如此，大将军王沽名钓誉，名实不符，实令天下人笑！”
韩飞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狠狠瞪了韩玉等亲卫一眼，低声怒道：“孰令尔等如此张狂行事！”亲卫们因是奉了韩飞的将令，为大将军王寻觅美人之余，见凰都繁华，谁不借机给自己捞些油水好处。如今看韩飞恼羞成怒，翻脸不认，又哪个敢再辩驳，各个低头敛目。旁边韩玉死瞪那少年一眼，恨的牙痒，凑近韩飞低声说道：“此子大是不凡，将军不可轻视啊！”
韩飞一皱眉：“依你之见？”
韩玉愈发压低声音：“不宜奉上，还是早作处置。”
韩飞命院中亲兵皆出去，只留下几名心月复。方堆起脸上的苦笑，劝向少年：“官人有吞天之胆，还望珍重自身┉┉如今你身上还有伤┉┉”右手趁机抚上少年后背，从撕裂的衣衫处探了进去，在那鞭印处揉捏了两把，鲜血立时渗了出来。
少年痛哼了一声，立刻咬牙忍住：“而不畏死，我知将军是此道中人。在下一身一命，并无可惜之处。将军也不必惺惺作态，假面人前。”
韩飞轻笑道：“原来你早有赴死之意！我成全你可好？”右手兀自在少年背上抓弄不休，忽又喘气道：“瞧这皮肉细的，不知道身子是怎样**？若不先行尝过，韩某岂非白活一世？”又握住少年女敕白的双手，摩挲一阵，笑道：“宝贝儿，你还有何心愿，说出来，本将一定为你做到！”
少年并未挣扎，眺望远空，唇边浮现一缕凄婉笑意：“昨夜一别，此生已无可恋。劳卿相救，不令携手黄泉，故不敢轻萌死志。然身不自主，随波逐流，固非所愿！山河破碎，一身污浊，痛何如哉！今天降此任，以身侍虎，可解救众生！听命而为，亦所快事！卿若不怪，则相见有期！”
秋风忽起，落叶无声。此身虽在，魂梦无依，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少年轻轻阖上双目，敛去千缕决绝之意，心头一片宁静。
漫天星光洒落，仿佛晶莹的泪珠滑下┉┉细弱的枝条独自吟唱，如痴如魔，如泣如诉┉┉
韩飞缓缓松开自己双手，想要收回，又停在半空。几名亲卫都是目不转睛的盯着少年。韩飞吐出一口浊气，咬牙问道：“你们都听到了什么？”
其中一人怔愣着答道：“我听到一枝鲜花折断的声音┉┉”
众人心肝一颤，韩飞眉头拧起，刚要发作。
突听得院门前一阵喧哗。韩飞方抬头，已见一对传令兵快步奔来：“报！禀韩将军，大将军王已率中军入城！”韩飞心下一紧，只得打起精神问道：“王帅驻跸何处？”传令兵道：“凰都池丞相府！韩老将军亦奉令将至，有一句话带给将军┉┉”
“说┉┉”
传令兵面有难色，迟疑片刻，还是凑近韩飞身边耳语几句。韩飞一凛，面色青红不定。待传令兵行出院外，韩飞闭目深吸一口气，将怀中少年猛然一推：“韩玉，即刻将此子带往左相府，进呈王帅！”
“啊？”韩玉一惊，见韩飞面色不善，不敢多话，赶紧亲自上前将少年双臂反折，捆缚结实，丢上马背。临走之前犹豫一下，还是向韩飞说道：“此子送往王帅身边，实在有些不放心啊！将军，到底是出了什么变故？”
韩飞面色阴沉，眼光逡巡不定：“有些时候，人算不如天算！有些时候，则事在人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