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时分,凤国池丞相府正堂烛影摇红,斛光交错。贺兰桑本是留恋花丛惯了的,哪里耐烦看那些女军擂鼓舞剑,却经不得紫云瞳手下将校真哄假敬,连轴奉酒,直被灌得醉眼朦胧、耳热脸烫。一时忘记身在何处,念起上京的繁华,那侍童美人轻歌曼舞,那青楼楚馆脂香粉媚,直是摇头晃脑,满口胡儡起来。见边将们各个大瞪着双眼听得呆住,更是洋洋得意,放浪形骸,一边暗笑老粗们没见识,不知趣儿,一边浪言浪语,搅和得好好一个接风宴变得乌烟瘴气。
韩飞应酬一阵,瞅个机会向贺兰桑身后一人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溜达出正堂,待来到院中,寻个僻静的所在,韩飞谨慎的看看左右,见无人经过,方对那人低声说道:“今儿的事都瞧见了吧?回去禀告恭王,务须忍耐!”
那人叹了一口气:“祁相这计令人两难,离京之前王主和我们仔细商议过,无论紫云瞳对贺兰桑罚与不罚,咱们都是稳占了上风的,届时是煽风点火,推波助澜,还是立时发难,逼她作为,只需见机行事就好。谁知┉┉她竟也想到了此中关窍,怕是一见那两名暗卫就有了对策。我们几个竟是一句话都没寻到机会说,就这么眼睁睁的看着她除掉了薛城守和张参将,把芦城握到了手心里。咱家王主没占到便宜,反而吃了好大的暗亏,不知要如何生气!”
韩飞点点头:“紫云瞳今非昔比啊!可不再是当年的笼中弱鸟,倒比出山的猛虎还要骇人些。明令暗卫摘纱,看似恃宠而骄,实则是将这两人先过于她的名下,和圣上月兑了关系,再打再罚都是教训自己的奴才,旁人不能掣肘,更不能闲话。这打罚的名目却是替贺兰桑担了延误圣命,行事不谨的罪名,既保全了圣上和凤后的面子,又成全了自己刚正不阿的名声,还给祁相留下了处事得当的印象,借机铲除了恭王的羽翼。呵呵,一石数鸟,真是好心机,好手段。”
那人似极为忧虑:“紫云图本就多智。原想着紫云瞳年轻莽撞,有勇无谋,容易下手。没想到她这几年在军中,竟历练得如此厉害。”
韩飞微微冷笑:“先帝跟前七位殿下,哪一个是安安静静守着禄位的?当年在宫中,先帝赞紫云瞳有“赤子”之心,她便着意显出些血勇、刚强,不拘小节,你以为她就真是那个嚣张狂妄的性子?至于紫云图┉┉装出一副病弱不堪,与世无争的模样,骗得太女一时心软,手下留情,到头来怎么样?被她困在咸福宫里最后饿死┉┉”
那人长叹一声:“当初王主的意思,是看她们与太女、豫王鹬蚌相争,待其两败俱伤,好坐收渔翁之利。♀谁知道紫云图竟敢挟持先帝,矫诏登基,紫云瞳又重兵围困上京,把太女宫和豫王府杀了个精光。王主也只得忍气吞声,俯首称臣,这三年多来殚精竭虑,寝食难安!”
韩飞笑了笑:“当年天大的委屈都忍了,如今还舍不得一个两个薛弘漪、张晋清?所以我要你提醒恭王:一击不中,反受其害!”
“也只得如此了┉┉”那人苦笑一声:“对了,王主让你暗中查一查,紫云瞳到底练的是什么功?如今她元服成礼,身边该有侍候的人了。”
韩飞冷嗤一声:“紫云瞳练没练成归元**,依那几位老女乃女乃的意思,就非得寻个明证出来,这实在是迂腐┉┉当初费了多大力气,不让她元服,这三年多她还不是活的好好的?拿不出证据有什么要紧,造出几个就是,有道是众口铄金。只要传言汹汹,她就过得不能安生。”
那人似乎觉得韩飞说得有理,却又有些拿不定主意。韩飞瞥她一眼:“如今倒是有个现成的机会┉┉她那夜元服侍候床礼的小宠一直没再露面,我也悄悄打听了,那人并没留在她身边。你们就造个势,说那人死了,紫云瞳交不出人来,就没法儿分辩,尴尬难堪的自然就是她了┉┉”
那人闻言满脸褶子都笑开了花:“多谢将军相助┉┉”又凑近一些,低声说道:“王主在上京已买下几个好孩子,□□好了就给将军送去┉┉”
韩飞呵呵一笑:“恭王厚爱,韩某怎么敢当?我年前回京,听说夜欢楼新出了个花魁小倌儿,叫什么┉┉若怜的,可惜不曾见到,也不知他是不是真有传说中的那么美┉┉”
那人略一错愕,崩了崩嘴角强笑道:“若怜┉┉下官记住这名字了┉┉”
韩飞眯眼点点头:“我过几日要赶往军前,随母亲会战赤司炀,钦使那里就不去送了┉┉”还要说什么,忽然停口,向树后一闪身:“有人来了┉┉”
三月怎么看贺兰桑怎么觉得不顺眼,又见韩飞出去了,心头警醒,也寻着解酒的茬儿溜了出来。在堂外转了一圈,忽而瞥见韩飞已已走回正堂,自己便停在小花园里吹吹风。一会儿功夫,却见两个内仆由远及近慢步吞吞的行来,犹自互相说着什么,看他们捧着的托盘上一些药瓶并纱布清水等物,知道是主子派去给两名暗卫疗伤的,便劈头叫住:“你们可服侍妥当?两位暗使的鞭伤有无大碍?”
内仆见是三月,急忙跪下行礼,恭恭敬敬的答道:“回三姑娘的话,奴才们奉命去给两位暗使换药,可是两位大人都不在屋内。♀”
“哦?”三月眉头一皱:“不在屋内?那你们为何不留侍等候?”
两内仆互视一眼,身子都有些颤抖:“奴才们知错了,知错了,这就回去候着。”见三月再无交代,磕头后赶紧起身,急步又向后院走去。
“等一下!”三月寻思片刻,着实觉得奇怪,便提步上前:“我和你们一起去!”
待来至内院,三月示意内仆上前叩门,听得里面传来沈莫低沉的男声,两内仆越发抖得厉害,屈膝便要跪下,三月摆手止住,答道:“沈公子,主子派人来为你们换药!”言罢努嘴儿令一名内仆进去。门开刹那,三月一眼瞥过,见沈莫卧于塌间,雪似的肩头半露着,正只手披上外袍。三月赶紧转头闭眼,却听得面前有人轻声一笑,抬眼却是叶恒从另一屋探出身来,右臂抵着门框,左手绾着披风的带子,仍显苍白的脸上一对杏核大眼似有所悟,正笑盈盈的望着自己。
三月颇觉尴尬,握拳咳嗽两声,半垂下头去问道:“叶公子怎不好生休息,若伤口崩裂,不是玩事!”
叶恒依旧展眉笑着:“原是卧着的,因听姑娘前来,恐王主有事吩咐,不敢迟慢!”
三月避开他探询的眼神:“王主让两位暗使休息养伤,这几日不必前去伺候。”说罢摆眼色令另一内仆进到叶恒屋里,又说道:“这两瓶九花墨玉膏是王主亲赐,为疗伤圣药,祝两位暗使早日康复。”便即拱手告辞。
叶恒见她转身欲走,抬手相拦,刚说一声:“姑娘且慢!”那手臂却抬得猛了,牵动背后伤口,登时疼的“嘶”了一声。三月一愣,也即停下。便听叶恒缓了一口气说道:“还有一事┉┉钦使队伍中除了我等,还有几名犯官之后押送前来,圣上旨意令其在军前效力。戴罪立功。不知贺兰大人可曾禀告王主?”
三月一皱眉,暗想等那老婬棍想起此事,不知到了猴年马月。抬眼看看叶恒,见他两眉紧蹙,半身都强撑在门上,想必伤口疼的甚紧,便即笑道:“公子细心!三月自会代禀王主。”
这才大跨步走出后院,一路暗想:“莫非两名内仆撒谎?中午才受了那么重的刑罚,不过几个时辰,就能飞身挪腾了?方才瞧他们各自样子,大是不像!”又想起沈莫雪雕似的肩头,叶恒含着浅笑的大眼,不觉暗自摇手吐舌:“虽不知主子心意,这两位暗使名分上却是她的男人,如今住到后院里,自己可不能随便再来走动。他们是好是歹,是精是怪,远不是自己能惦记的事儿。若日后回了王府,还有几位总管费神儿操心呢!”
后院,叶恒等两名内仆也相继走远,方慢慢挪进了沈莫的屋里,倚门看了他一会儿,轻轻笑道:“沈兄好功夫!伤筋动骨还能翻墙爬柱,真是佩服啊!”
沈莫转过头,谨慎地看他一眼:“彼此!彼此!”
叶恒笑道:“圣上让英王从出赐暗卫中挑选一人侍奉床礼,方才那位三月姑娘又称你我为“公子”,不知沈兄可有意?”
沈莫俯在榻上也不说话,半晌听他又笑道:“沈兄放心!小弟不会和你争抢┉┉”
沈莫大皱眉头,也不理他,自己闭眼似乎睡去。待等周围静无人息,方扶着床榻慢慢起身,整理衣襟,只觉后背火辣辣疼得钻心,冷汗如水滴般淌下。又撕下一方黑巾蒙上头脸,轻轻打开窗户,咬紧牙关一跃而出。夜已深沉,远处不时飘来几声醉酒划拳的声音,似乎宴席还未结束。沈莫三拐四奔,寻到下奴们的住处,四下一顾,只见森黑漆漆,连一丝光亮也无,偶尔听见几声铁链晃动的声音,却没有看守的兵士吆喝询问,想是这般欢庆热闹的夜晚也都借机溜开去了。沈莫隐在树梢间,拢手学鸟儿啼唱,一长三短。不一会儿便听见有人拖着链条之声走出屋来,立在院中,焦急四顾。沈莫轻轻一笑,飞身冲下,一把抱起那人,担住铁链,又跃回树梢。
那人刚要惊叫,忽听耳旁一阵细语:“表姐,是我!”身子已然腾空,转瞬便坐在了飘摇的枝头,吓得赶紧抱住沈莫的后腰。
借着月光,沈莫看向怀中女子,衣衫整齐干净,秀发盘成一圈,团在脑后,素净的脸上一双看似温和的眼眸直望着自己,与以往不同的是,那眸中闪烁着一丝着急和担忧。
“你怎么又来了?一点不听话!”女子嗔道,唇角微微翘起。
沈莫低声说道:“我想看看你好不好!她们没有难为你吧?”
“没有,就是先关在这里!管事说得等英王腾出功夫来,才顾得上我们呢!”女子摇头,忽而想起一事:“我听说你今天挨了打?”
沈莫略一偏头,没回话。女子等了一刻,似乎有点不高兴,手便沿着他腰身向背上抚去:“挨了打还到处乱窜,看来是打的不重┉┉”
沈莫被她一模,脊背疼得一僵,赶紧转过身子避开,按住那女子的手:“确实没什么要紧,已经上过药了。”
“是英王打的?”女子疑惑的问道。
“嗯!”沈莫悄悄握住女子的柔荑,看她没有拒绝,心头一甜。
女子没有注意,仍在追问:“她怎么敢打御赐的暗卫?”
沈莫迟疑了一刻,还是说道:“她┉┉令我┉┉摘纱了┉┉”
“┉┉”女子似乎大惊失色:“她看见你的脸了?”
沈莫眼神黯淡了下来,缓缓点了点头。女子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英王为什么给你摘纱,那一个暗卫呢?小莫,你有事不许瞒着我,快点说!”
沈莫无奈,只得说道:“圣旨上说,这回出赐的暗卫是为给英王预备床礼┉┉我┉┉实在是没料到遇上这种事。”
“那┉┉”女子的面色有些沉重:“她会让你去侍寝了?”
沈莫心头一紧,下意识握紧女子的手:“表姐,我┉┉”
女子叹了一口气,抽出手来拍拍他肩膀:“小莫,这一次你惹的事太大了,表姐都帮不了你了。”
沈莫看着自己被扔下的右手,心也变得空空荡荡的。那女子皱眉说道:“我现如今落到这个地步,还能做些什么呢?原本我还想着,新科登第,和小枫成亲以后,跟你爹说一声,也纳了你┉┉”
沈莫眼眸一亮,却见女子兀自摇头:“你爹只怕我委屈了你┉┉毕竟我得娶小枫当正夫。”
“我不在乎┉┉和哥哥一起我愿意┉┉表姐,你的心意怎么不早些告诉我┉┉”沈莫脸色通红,断断续续地说道。
女子苦笑道:“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我发配军前,这辈子都没机会出人头地了,呵呵,连性命都不见得能保住,还谈什么娶夫纳侍┉┉你给小枫捎个话儿,让他别等我了,有好人家早点嫁了吧!至于你┉┉”女子又拍拍沈莫的肩膀:“英王也是你的机缘。说不定混好了,还能帮上表姐。只是王府多的是如花美眷,想挣一份宠爱也不容易。你又是个沉默寡言,呆直傻愣的性子┉┉”
“表姐┉┉”沈莫嗫喏半晌,才鼓足勇气说道:“不管哥哥怎样,我愿意┉┉等你┉┉多少年都等你!”
女子愣了一下,似乎很是感慨,却也没有表现出欢喜来:“别说傻话了,你现在这暗卫的身份,等不了我。”
“我可以走,走到一个谁也找不着的地方,等你!”沈莫又抓住女子的手。
“往哪儿走?”女子认真的问道:“离开紫胤,流浪五国?你以为英王丢了暗卫会置之不理,随便放过?查到最后,你不怕牵连到你爹?”
沈莫一惊,慢慢松开双手。听女子又叹了口气:“你爹为了你早就犯下弥天大罪,这么多年隐姓埋名,过得是什么日子!你居然那么大的胆子┉┉冒充暗卫,要是被人发觉,何止是自己简单一死?小莫,你要想想清楚┉┉不能逆了英王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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