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芷云见劝不动她,又不能央着她将自己带出去。只得乖乖的替她梳发,可口中仍是不愿闲着。
“夫人这样晚了还要出府,奴婢如何能不担心——”
话未说完,忽被初晗挥手打断。
芷云面露不甘,却见她骤然变得严肃的神色,便不敢再多言。
主子已就寝,下人们自是不敢再弄出些声响。耳畔只闻晚风轻抚过树梢的沙沙声,并无什么不妥。芷云张了张嘴,对上初晗愈发暗沉的脸色,不知该如何开口。
与此同时,在初晗豁然起身口中迸出“糟了”这两个字时,大门竟在同一时间被推了开来。
殷岫言的脸出现在门边,伴着一句“嫂嫂”,三人俱是一愣。
倒是初晗先回过神来,似乎对现下的处境全然不觉,含笑问道,“妙华公主,可是有什么事情?”
殷岫言一双眼睛瞪得老大,怔怔的看了初晗半晌,才断断续续的说出几个字,“嫂嫂……你这是……要干嘛呀……”
芷云额角早已浸出薄薄的冷汗,心中如被火烧一般焦急难耐。一边心惊若被公子池知晓了不知会不会罚主子,一边懊恼方才为何不再多劝劝她。
然第二桩心事还未想完,已见初晗将殷岫言唤至身侧,嘴角滑过狡黠笑意,轻声问道,“想不想同我出府去集市上逛逛?”
***
将殷岫言带出府去,实乃下下之策。可当时的情况,若只拿“自己要出府逛逛”之类的话搪塞她。以她的脾性,说不准哪一天就在简池面前说漏了嘴。
唯有将她带上,二人才是同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她又是刚被简裕从依明宫遣了出来,也就不会冒着再被简池训斥的风险而口无遮拦。
她转眼看向殷岫言满面欣喜,心下微微叹息。只是这下,她心中的一番谋算,只怕不是那么好实施了。
终于,因为殷岫言的突然闯入,在芷云苦苦的央求之下,亦允了她要跟随而来的请求。
三人均做了男子装扮,走的也是那一日简池带她去往市集的路线。殷岫言跟在初晗身旁,不住的四下打量,很是新奇。
初晗亦不禁微微动容,想她自幼生长在深宫高墙之中,正值年少又被道士带进了深山中辟谷。想必民间的喜乐是极少接触过的。
但又转念一想,经历了这样多却仍能保持着天真烂漫的性子,倒也着实难得。
人群喧嚣,比之她前几日来时更为热闹。殷岫言满怀好奇,在街边小商贩摆着的摊位前来回的穿梭。
人潮涌动,她的身影如一叶放逐在大海上的扁舟忽隐忽现。初晗忙闪进永济的人群,急走了几步一把拽住她的衣袖,沉声道,“公……岫言,走慢些。人这样多,若是走散了,我该如何回去向你哥哥交代。”
殷岫言却仍沉浸在难得出府的喜悦中,随手拿起一旁木架上挂着的丹青面具,覆在脸上,冲她笑道,“嫂嫂,你看这面具有趣么?”
寥寥几笔丹青将面具勾勒的狰狞恐怖,配着殷岫言娇小的身躯,或多或少有些违合。听着她因透过面具而变得的沉闷声音,初晗微不可察的蹙眉上前,附在她耳边压低了嗓音道,“公主,这称呼你得需改改了。如今我们都做了男子打扮,这‘嫂嫂’二字可就叫不得了。”
殷岫言将面具拿开,只露了半张脸,“那嫂嫂的意思……”话未说完,已自觉失言,赶忙将嘴捂上。
初晗凝眉思索一瞬,继而便展颜笑道,“你叫殷岩,我叫沈涵。你唤我一声哥哥,我喊你一句弟弟,如何?”
殷岫言微愣,旋即拍手笑道,“如此甚好。”
芷云在身后瞧着不禁抿嘴低笑,一旁的小贩在三人身上打量片刻,见三人均是面露笑意。
又将目光落回到岫言迟迟未曾放下的面具上,不解的搔搔头,问道,“公子,这面具您还买不买啊?”
这面具做的虽巧,到底精细不足。岫言见惯了宫里的东西,对它的喜爱也不过就是图个新鲜。
见她犹豫不觉的模样,小贩赶紧殷勤的上前,又递上两个面具,笑道,“像这样精致的面具整个国都都寻不到第二家,如今正是下元节,公子不买一个来以求平安么?”
初晗刚接过面具在手中来回摆弄着,闻言有些惊诧的抬眼。
这厢殷岫言的面容也由错愕转为了然,一双杏眼弯成两轮新月,转头向初晗道,“难怪哥哥这般突兀的要出门去,原是早就知道今夜有盛典啊。”
初晗抿唇一笑,并不答话。所谓阴差阳错,约莫也就是这个意思了。又转眼四下望去,果见拥挤街道偶有三两行人疾走而过,其余之人也均以面具覆脸。
脑中灵光一闪,已粗着声音向那小贩说道,“那好,我要三个。”
言毕从袖中掏出些碎银两,递了过去。又随手拿过一个面具,交到芷云手中,压低了声音道,“待会我要去一个地方,你看好妙华公主,让她与你待在一处,切记不可走散了。若集市散了我还未回来,那就去城隍庙等我。”
起初芷云只满怀了担忧,但到了市集上被周围人的气氛所感染早已将心中的担忧抛去了九霄云外。如今初晗这一席话,又重新将她从天上拽回了炼狱。
她有些紧张的攥住初晗的袖口,仿佛一松手她便会消失不见,“夫人,你要做什么去?”
先前在府中太过紧迫,并未问清夫人为何执意要出府。但依方才所见,便觉她只是因着今日乃下元节才有此举动。
可如今看来,夫人似乎另有深意。
初晗轻轻抚上她的手,安慰道,“你且记住我的话。此事莫要多问了,待到合适时我自会告诉你。”
这厢小贩正将找下的钱递给殷岫言,口中仍不住的介绍道,“几位一看便知是大户人家出身,平日里甚少过民间的节日吧。三位且在四处逛逛,待会儿还有焰火呢。”
“焰火——”殷岫言面上喜色不减,几步走来挽上初晗的手臂,“今夜这趟门当真是没有白出。”
初晗含笑应道,“你高兴便好。”说着便将面具带上。
殷岫言见状,亦跟着带上,又对一旁的芷云说道,“快啊,你也带上。”
芷云紧紧咬着下唇,犹豫了一阵,终是将面具扣在脸上。
不过多时,伴随着一声声遥遥巨响,果见如墨色的夜空中绽开一朵朵明丽烟花。如铺开万千华彩,又在顷刻间凋零。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初晗只抬头一望,瞥目见殷岫言只目不转睛的望向遥远天边,便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对着时不时注意着自己动向的芷云使了个眼色,缓缓后退几步,转身就闪入了拥挤人群中。
***
还是那间茶肆,不同的是原本的高堂满座却变得冷冷清清。客人们都挤在门槛处看焰火。
初晗拢一拢衣袖,抬眼略略一扫,便直奔二楼而去。
临街的轩窗旁,倚着一个人,隔着木质的雕栏探出半个身子,星眸迷离无光,能映出绚烂焰火,却毫无焦距。
这人,果真在这里。
初晗勾了勾唇角,单手将面具摘下。走至他身旁,同样倚在雕栏上,远眺天幕。
听到脚步声,苏羡微微抬眼,见来人是一名白衣男子。墨色长发高高束起,身形纤瘦。只消看到半扇侧脸的五官虽精致,可周身却有摄人的气息隐隐流淌。
许是感受到他探寻的目光,那白衣男子回眸望向他,冲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如冰天雪地中绽开的一朵绯艳傲梅,同时升上半空的茜色焰火将他半边侧脸映出妖冶红光,虽只是极其随意的客气微笑,却分毫不逊色于此刻夺目的焰火,竟让苏羡有一瞬间的怔忡。
苏羡喉结滚了一滚,忽觉这人的面容仿佛似曾相识,不由得开口问道,“不知在下是否见过公子?”
初晗唇边笑意更甚,以手撑颐脆声道,“苏公子果然好眼力,前些时日有一位紫衣公子,邀公子入风廷府做门客,不知苏公子可还记得?”
此话一出,苏羡方才惊艳与柔和的神色顿收,只余一抹淡然浅笑,声音疏离,“那日我便将话说的很明白,我是不会屈膝侍奉权贵的。”
未曾想她还没有开口,他便先拿话将她堵了回去。初晗也不恼,只回身向楼下唤道,“小二——”
“客官,有什么吩咐?”
“给我来一壶雪泡梅花酒。”
不过时,小二已将酒盏送了上来。初晗也不落座,只将双手搭在栏上,拎了一个酒壶,冲着苏羡晃了晃,回望他微讶的目光,“公子可要尝尝?”
苏羡微眯了眸,嗓音淡淡,“我不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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