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的院子芝兰院并不小,五进的大院子,后头还带一个小花园子,假山流水,花团锦簇,单芝兰院已经像一个普通富家的宅子了,世子周继林的几位姨娘都是住在花园前的几个小院子里,王姨娘因带着两个爷们,住的自然是最大最好的院子。平日里,周宝璐极少来,像这样子气势汹汹带了一群丫鬟直奔红叶楼,就更是第一回了,芝兰院的丫鬟们无不探头探脑,围观热闹。
王姨娘倒没跟着周宝璐去,只给自己贴身的丫鬟翠柳悄悄的使了个眼色,翠柳会意的去了,她自个儿在陈氏跟前搂着儿子哭诉。
哭的也无非是那一套:“奴婢在这屋里也熬了十年了,虽不敢和人比,到底也养了两个小爷,往日里世子爷还给我脸面呢,今儿被大小姐这样子给没脸,叫我怎么还有脸在这个院子里过日子……”
中间还夹杂着周安华的哭声。
陈氏只得安慰她:“璐儿脾气不好,回头我说她,姨娘快别委屈了……”
又叫人把带回来的东西里头拿了些缎子首饰给王姨娘,又打发周安华的乳娘来哄着周安华,那乳娘原是王姨娘从娘家亲戚里头提携来的,自觉比众人都有脸面,此时一边哄着周安华一边道:“论理,这原没有奴婢说话的地方儿,只大小姐也未免太刚强了些,姨娘听说夫人回来了,立时便伺候着大少爷来给夫人请安,哪里挑的出一丝儿错儿呢?大小姐一句话不听人分辨,就这样给姨娘没脸,夫人原也应教导大小姐些儿才是,也难怪,大小姐平日里也不大回府里,总在舅老爷府上,想来那边舅太太府里哥儿姐儿也多,照看不到这上头,也是有的。”
这意思简直就是说周宝璐成日里住在舅舅家里,没人管束,变了个野人了,陈氏有心替兄弟和兄弟媳妇辩解两句,偏还觉得这女乃妈子说得有点道理。
璐儿这脾气,哪里像个温婉的大家小姐,也太厉害了些,连下人都觉着了……
陈氏只在心里叹气,一时竟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反驳,只听得王姨娘嘤嘤嘤的哭泣:“奴婢原不敢违逆大小姐,只大少爷到底也是大小姐的亲兄弟,这么点年纪,纵然淘气些,也有限,做姐姐的只管教导他,如今就下死手的打他,无非就欺负他不是夫人养的……”
一头哭着,手底下就拧周安华一把,周安华顿时放声大哭,口口声声:“要找爹爹去!”
顿时人仰马翻,陈氏如何辖制得住,只是叹气,手绢子都要拧烂了。♀
但周宝璐却是截然不同,带了丫鬟走到红叶楼,立时命丫鬟:“姨娘的丫头若是也不知道对牌放在哪里,你们就只管开箱子给我抄捡,我就在这里站着,看谁来拦!”
巴掌大的小脸虽是稚气,却也刚强。
王姨娘的丫头平日里在这院子里虽有体面,并不把上房的人放在眼睛里,那也不过是对着奴才,此时对着的到底是主子,年纪虽不大,却也不敢硬碰,一时无人敢出头儿。
只是也没人去取了对牌出来交给周宝璐,都低了头,泥雕木塑一般。
周宝璐环顾一圈,见没人出来说话,便冷笑一声:“给我抄!”
“是!”小樱应诺,带了人毫不客气的就进去翻箱子翻柜子,对牌这东西本来小,又是时时在用的,怎么可能放在衣箱衣柜里?小樱就偏放着妆奁和格子上的小箱子不去检视,只逼着王姨娘的丫鬟拿钥匙开大箱子。
那丫鬟忙赔笑道:“姐姐明鉴,我平日里不过烧水跑腿儿,哪里有姨女乃女乃箱子的钥匙呢?钥匙都是翠柳姐姐管着呢。”
早有些没上锁的箱子被打开了,丫鬟们哪里是抄捡,竟是只管提着箱子往地上倒,片刻间,屋里已经狼藉一片了。
那翠柳正是王姨娘的心月复大丫鬟,得了王姨娘的示意赶过来控制场面的,此时正好听到这一句,看屋里这境况,知道周宝璐果然是借题发挥,心中颇为不屑,只笑着对周宝璐道:“大小姐,这小蹄子不是在屋里伺候的,能知道什么?咱们屋里的钥匙都是红绡姐姐管着,偏红绡姐姐今儿告了假回家看她娘去了,要明儿才来呢,大小姐不如先回去歇着,明儿红绡姐姐回来了,有了钥匙,大小姐再来接着抄吧。♀”
这话就是欺负一个小孩子了,她跟着王姨娘在这院子里威武惯了,不由的嘴里便带出来几分讥诮,周宝璐倒也不发火,只是淡淡的说:“你这话也只好哄鬼,谁家丫鬟带着主家钥匙回自己家去的?你们这院子是姨娘当家呢还是红绡当家?当面儿就敢撒谎,来人,搜翠柳,我倒要瞧瞧这钥匙在哪。”
周宝璐身边的丫鬟就上前拉扯翠柳,翠柳慌了,哪里肯叫小丫鬟搜她的身,仗着自己年纪大些,劈手就打的小丫鬟只一栽,嘴里骂道:“浑扯什么,没规没矩的小蹄子,死也不捡好地方儿!”
周宝璐倒气笑了:“我倒是真见识了!”
给身后两个婆子使了个眼色,这一回,周宝璐从武安侯世子府带回来四个婆子,都是舅母陈夫人拨给她使的,当时她还有些莫名其妙,自己家里,至于么?
这会子倒是越发佩服舅母的先见之明了。
那几个婆子都是壮年,孔武有力,伸手捉住翠柳,先就打了个嘴巴子:“什么硬仗腰子的奴才,连主子的话也敢不听!”
说着把翠柳衣服一顿乱扯,连头发也给扯散了,果然从腰间搜出来一串钥匙,呈给周宝璐,周宝璐叫小樱过来接了,冷笑道:“我说当面儿撒谎呢!掌嘴,把她的嘴给我打烂了!”
有小丫头听的大惊,趁着忙乱,忙忙的溜出去通知王姨娘。
王姨娘顿时顾不得在主母跟前哭了,急急忙忙赶回来,翠柳早被打肿了脸,披头散发,样子颇为凄惨。
这边,小樱早拿了钥匙,把王姨娘的箱笼一顿打开了来,只管往外倒,满地都是东西,这才打开妆奁并多宝阁上几个小红漆箱子,拿出了对牌来交给周宝璐。
王姨娘正走到门口,周宝璐恰拿到了对牌,举到她脸跟前亮了亮,冷笑了一声,施施然的走了。
只留下王姨娘站在门口,都气怔了,好半日才回过神来,差点没把一口银牙咬碎了:“我、我就不信了,这屋里还没点王法了!”
周宝璐往母亲屋里走,路上吩咐小樱:“照着先前说的,你送几位妈妈回舅舅家去,这几日你就别回来,躲一躲这风头再说。”
小樱忙应了,到底看着周宝璐进了正房才走。
陈氏见了周宝璐只是叹气,她一辈子优柔寡断,没什么主意,先前听王姨娘的哭诉,觉着女儿的确太刚强了些,没有女儿家的贞静柔和,可是见女儿笑吟吟的走了回来,还是一个身量未足,带几分稚气的小小姑娘,红润的苹果脸儿,眉眼弯弯,又如何舍得骂她?
叹了半天气,才道:“你去争这个有什么用?我本来也不耐烦这些事,且我回来这些日子,过些时候也依然要走的,你又爱在你舅舅家里去,不大在这个院子,这屋里的事还不是依然交给她,何苦来为这个得罪她呢?再说了,你也没个亲兄弟哥哥,过几年你就要出这门子了,这屋里的事有什么好争的?越发说透些,今后你出了阁,有了什么事儿要回这娘家,还不得靠着大哥儿小哥儿?你把他们并他姨娘得罪的狠了,今后可怎么办呢?”
周宝璐笑道:“娘这话可说错了,便是我不得罪王姨娘,难道我就靠得住他们了?别说以后,单看现在这个样儿,谁把咱们放在了眼里了不成?娘想想,就算我拼着脸面不要,委曲求全的奉承一个姨娘,她难道就会高看我一眼,或是把我放在心上不成?只怕倒是越发眼里没人了,把自己当了祖宗,咱们娘俩能算什么?倒不如一发叫她知道厉害,倒还恭敬些。”
陈氏只是忧虑。
过一会儿又说:“你爹那个脾气你也是知道的,你这样子,可怎么交代?回头你爹发起火来,可……可怎么办啊。”
我还就怕他不发火呢!
周宝璐轻轻撇撇嘴,笑道:“我又没做什么,爹爹难道为了一个姨娘,来罚我不成?没听说个为了个奴才倒罚小姐的道理,娘有什么可担心的。”
陈氏忧心忡忡,叹气道:“傻孩子,你懂得什么!她虽是奴才,却是你爹屋里的人,又有两个儿子,比我还强,等闲我也不能不给她脸面,你就这样冒冒失失的……唉!”
又是唉声叹气,说不出的担忧。
周宝璐也想叹气,真不明白娘怎么会这样想,没有儿子又怎样,她怎么着也是正室夫人,娘家也是立的起来的,亲兄弟是武安侯世子,帝王宠臣,便是静和大长公主府也不敢轻易得罪他,王姨娘生两个儿子又如何,再越不过娘去。
便是两个庶弟,又如何敢对嫡母不恭敬?
娘若是在府里立的起来,掌得了事,便是没有亲生儿子,她也是世子夫人,自己出嫁了,真是有事要靠娘家,娘自己就能做主了,还靠什么庶弟呢?
只要娘的嫡母身份在那里,有娘的一天,自己就有娘家可依,与庶弟有什么相干,娘该做的,应是拿捏着姨娘庶弟,而不是讨好他们。
且王姨娘那样的人,越是示弱,她眼里越发没人,看如今这院子就知道了。
周宝璐不由的又劝道:“我与娘与其要想着靠弟弟们,倒不如想着靠着舅舅,只要舅舅在那里,谁敢小看了娘去?但凡与娘和我相干的,纵是有点什么,爹爹和祖父祖母难道就能不与舅舅商量了?只有舅舅肯说话,肯点头,有些事儿才成的了,娘想一想,可是这样?”
只要武安侯世子府在那里,周宝璐就有可靠的母族可依,周宝璐觉得,比起那两个姨娘养的弟弟来说,舅舅可靠的多了。
贵女最大的依仗,不是丈夫,不是儿子,而是有权有势的娘家。
陈氏却说:“你舅舅虽好,到底在外头,又不在咱们家,唉,也怪我不争气,没给你养个哥哥兄弟的,如今你渐渐大了,越发孤苦伶仃,今后出了阁,没有亲兄弟扶持,可不知要怎么样呢!”
说着又哭起来,字字句句都是自哀自怨,把女儿这野人般的性子举动都算成自己没给她生个亲兄弟的错来,担忧着女儿的今后要怎么办。
周宝璐真觉得没法劝。
没儿子是陈氏这一辈子都不能释怀的事,所有的不如意,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对未来的恐慌,她都能归结到没有儿子这上头来。
周宝璐想,舅舅和舅母这样的人这么些年来都没法劝得住娘这样儿,到如今,有了这样的大事,竟是落得要自己来办,只怕是舅舅和舅母都对娘真没办法了。
周宝璐也没再劝,只得搂着陈氏的胳膊,慢慢儿的哄她喜欢,给她擦眼泪,又说些别的话来打岔,才总算劝的陈氏收了泪,周宝璐又忙吩咐丫鬟打水来伺候陈氏洗脸梳头,擦了脂膏,笑道:“娘一路回来也累了,不如歪一会儿歇歇,回头好吃晚饭。”
陈氏果然应了,到了里间宽了外头衣服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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