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顷,孙氏开始主持三加三拜。♀这些傅霜梓上一世皆走过一遭,如今做来早深谙于心,期间并未出一点差错。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但当她束起长发、戴上繁复釵冠,略施薄粉,身着大袖深衣、佩绶缓缓地立于观礼席前躬身长拜时,心底仍旧有些触动。却不是因为那些惊于她美貌忍不住窃窃私语的宾客们,也不是如上一世一般因为在人群中没见着白承砚而觉着有些惶然,却是因着束发及笄,即代表着自己业已成年,且身有所属。
身有所属,真不知是属了哪门子的身。她想不出重活一世,究竟还有何人能令她动心。似乎那些倾心相付、至死不渝,已在上一世似暮春蚕吐尽了丝,似心字香焚尽了灰。
之后便是置醴、醮子等。待得取字时,江氏起身,孙氏则走上前开始念祝辞,一如上一世,恩赐一般为她取字“孝贤”。
“孝贤虽不敏,敢不夙夜祗奉。”傅霜梓答。而后跪拜而下,两臂置于身前,将额头紧贴手背,静默良久。
她面上恭谨,心中却道:孝贤啊孝贤,好一个孝贤!傅家生我养我,养育之恩虽大,却只盼我长成后孝顺贤惠,唾面自干,好当个提线木偶任人宰割,不敢有半句怨言。那就等着,且看我今世如何孝顺贤淑,夙夜祗奉吧!
待礼毕,已到了午间将开席之时。傅家设了十来桌,傅老夫人让傅家一众女眷退下,领着宾客们前去用膳,众人入座后推杯换盏,开始高谈阔论。♀
傅霜梓虽未出嫁,但并没有笄者不能同席的规矩,不过傅老夫人还是命籽儿带傅霜梓回房。傅霜梓看过今日的菜单,道道均是傅宴楼经年来拿手的菜色,想来今日的及笄礼至此才算要上重头戏,老夫人早也等着一展口舌救傅家于水火,她这个笄者本人已然没了价值,乏人问津。
傅霜梓从祠堂中出来,便回到东房。籽儿进屋来替她换下衣服,穿上棉衣,又神秘兮兮地拉着她往自个儿院里跑。
化雪的时候路上滑,傅霜梓不敢走快了,望着前边蹦蹦跳跳的籽儿,暗自摇头。果真还是个孩子,这般没规没矩的模样要被外人看了去,成何体统。
“慢些走,仔细摔了。”傅霜梓将籽儿拽着她的手臂拂下来,规劝道,籽儿却对她挤眉弄眼,浑不在意。
二人进了院子,籽儿先行一步去开了门,傅霜梓掀帘进屋,蓦地愣住。
天光大亮,屋里因要遮风避寒,门窗俱锁,却是有些许昏暗的。因此连带着视物也不甚清晰,可当屋内那人回转过身,定定望着她时,傅霜梓还是一眼便认了出来,此刻赫然出现在她闺房之中的男人,就是已与她解了婚约的叶家大少叶云晚。
傅霜梓微张着薄唇,双腿更是因讶异而堪堪后退了那么一步。
她细细打量着面前的男人。叶云晚此刻身着浓褐深衣,绛色滚边,庄重肃穆,定是方才抚琴后还没来得及换下的。模样一如上一世那般俊秀,长身玉立,斯斯文文的,细细辨来,与幼时的记忆还是有些许不同,想来是自弱冠那年接手叶家之后,在商场上模爬滚打颇是不易,连着此刻面上虽惊却也不忘自持身份,眉宇间愈发显得沉稳了。
故人重逢,恍若初见。其实不止傅霜梓,叶云晚见到这位自己自小便认定的妻子,亦是十分动容。
前几日傅老夫人带着彩礼与婚书前来家中悔婚之时,他并不在场。后来听说了傅家与太守府的事情后,觉得受到了傅家深深的嘲弄,更是暗下决心今后两家绝不往来。
叶家是及不上太守府,可配他区区傅家,也是绰绰有余了!傅家独占了乐城首富的位子这么多年,其实内里早就只剩了个空壳子,是时候要松动松动了,而乐城,也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那个乐城了。
他爱傅霜梓吗?不好说。真要说起来,他其实更喜欢傅绛染,那丫头性子温婉又小鸟依人,笑起来眉眼弯弯的,颊边一对梨涡,甚是可爱,可惜是个庶出,配他这个大少爷,就有些不及了。傅霜梓虽说是位大小姐,却自小姥姥不疼爷爷不爱的,性子也冷清得很,且还是个病秧子,总让人觉着像那阴阴沉沉晴不起来的梅雨天,无从亲近。
可这并不代表他容许一个本该属于他的女人就这么将他弃之不顾,另攀高枝,做下这等事来。傅家如此行径,不仅让他下不来台面,更是生生打了叶家一个巴掌,焉能不怒?
但当他见着籽儿从傅家递出来的书信,先前的怒意又如风后江云般烟消云散了。
如高岭之花般的傅霜梓,原是一直钟情于他、非他不嫁的!是他误会了她!所以他鬼使神差地赶了回来,更是在及笄礼上被长衣缓绶、簪钗加冠傅霜梓狠狠惊艳了一把。
现下,他终于又见到了这个自小与他一起长大的丫头。细细看来,傅霜梓孤身而立的时候,留给他的身影竟是那么的瘦弱与萧索,缄口不言似是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更是惹人怜爱。
此时此刻,叶云晚眼中的傅霜梓,不再是阴郁、沉默又难以捉模的,而是身陷傅家、受人逼迫、等他解救的柔弱白兔。思及此,叶云晚望着傅霜梓的眼神愈发温柔,心中也不免泛起了深深的怜惜之意。
而对傅霜梓来说,两人此时已整整六年未见。惊讶是肯定的,说心底一如古井无漪亦是假的。前世的她对悔婚一事不作一词,欣然嫁予白承砚,在二世为人的她心中,是有愧于叶云晚的。
虽说两人间一直淡淡的,想来叶云晚两世皆是对她有意的,所以上一世才会远走,连自己及笄也未来观礼,直至最后与傅家对立。这一世因着籽儿自作聪明,更是连夜赶了回来,证明叶云晚心中是有她的。因此她对着叶云晚的时候,心中难免多了丝异样。
最初的惊异过后,傅霜梓顿了顿,猛然意识到不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还是在她的闺房中,若被人瞧见了,该怎么收场!
籽儿这死丫头,整天替她惹麻烦!看来今后有些话对着她,也要适当地隐瞒一下了。不过人都在面前了,现下说什么都没用了。傅霜梓眼含埋怨地转头望向籽儿,籽儿却对她眨了眨眼,示意他们慢慢说话,自个儿开门出去守在了外头。
“籽儿这丫头真是……还是先去里头坐吧。”傅霜梓做了一个未出阁少女见着未婚夫惊慌失措的模样,言语中又带了无限懊恼,面上还因羞涩而沾了点点绯色,直将叶云晚看得一痴。
两人在桌边坐下,傅霜梓替叶云晚倒了杯茶,一时相顾无言。叶云晚正要开口,傅霜梓先行道:“云微她……还好么?”
用个熟悉的人做话引,一下就解了两人之间尴尬的气氛。叶云晚放松下来,顺着傅霜梓的话道:“她很好,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父亲正在帮她物色亲家。”
叶云晚有个胞妹,名叫叶云微,与傅霜梓年纪相仿,亦是待字闺中。叶云微有很严重的腿疾,上一世听说她远嫁沧澜,直至傅霜梓身死,再无音讯。傅霜梓重生回来后,琐事繁多,加上与叶家的那点不愉快,一直没去询问叶云微的消息,这回见了叶云晚倒想起来这茬,赶忙要问问好姐妹的情况了。
叶云晚据实而答,过了先前的激动,渐渐冷静下来。他深深地望了一眼傅霜梓,深思熟虑后开口道:“霜梓,你先前托籽儿送给我的信我已见到了。我原以为悔婚是你的意思,错怪你了。没想到老夫人竟然如此对你。你这几日大病初愈,在傅家一定也不好过吧。”
叶云晚说着,便握住傅霜梓的手。若在平日这是极不合规矩的,男女授受不亲,像什么样子,但在此刻他眼中就算先前悔了婚,傅霜梓也早已是他的人了,闺房都进来了,情之所至,还管什么劳什子礼教。
傅霜梓深吸一口气,轻轻挣月兑了叶云晚的手,站起来幅了幅身,低下头歉疚道:“事已至此,云晚,是我对不住你。你能赶来,霜梓心中欢喜,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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