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隆道七年,二月。
安阳城帽儿胡同的一座宅子门口,停了一架破旧的青棚驴车,和那宅子的新瓦白墙很不相称。
此时,在村里高人一等的村长大人正鞠着腰,用七分恭敬中又带了三分亲热气儿的口吻说道:“王管事,我把丫头带过来了,给您看看。”
说完,往边上一让,露出跟在后头的小碗来。
王管事抄着手站在台阶上,耸答着眼皮微微抬起,撇了小碗一眼,不阴不阳地冲着刘大道:“你家十四岁的姑娘才长这么点儿大,你当爷是瞎子?”
“小人哪敢啊。不过是出了小意外,确实不是我之前跟您提到的那个。这个丫头也不赖,打小就干惯了活儿,手脚勤快人也聪明,能认几个字,虽然年纪是小了点儿,不过更听话不是。”见王管事脸色依旧不好,刘大凑上前去,在他跟前耳语了几句,那王管事才神色稍霁。
刘大松了口气,转过去对小碗道:“快,叫人啊。”
“王管事好。”小碗探出头来,脆生生道。
“王管事,我办事儿您还不放心嘛。”
“嗯——”看在陈大卖力吆喝的份上,王管事终于开口了,“走吧,杜嬷嬷在里头等着呢。”说着,就腆着肚子,抄着手,迈着四方步,慢悠悠进了那扇朱红大门。
于是,小碗就挎着靛蓝粗布小包袱,跟在刘大后头,进了杜嬷嬷的大门。
一进去看到的就是雕琢的影壁,穿过狭窄的青石路,过了拱形的垂花门,眼前豁然开朗,这就到了四四方方的庭院里。院子气派敞亮,可中央的花圃里只有死气沉沉几块枯黄的草皮,和构造雅致的宅院本身格格不入。显然,这宅子的目前主人并没有心思打理这些,使的这座安静的宅院,更添几分萧瑟。
王管事让刘大和小碗在院子里等着,又整了衣帽才进了正厅。不一会儿功夫,就退了出来,对台阶下的刘大道:“我已经跟杜嬷嬷说了,就让这小丫头先服侍着,若是不行,那就立刻给我换人!”
“是,是。”刘大连声应道,又偏过头去教训小碗,“听到没,手脚勤快点,好好伺候,眼里要有活儿,少说话,多干活,还有……”
“行了,废话多,进去吧,杜嬷嬷等着呢。”说着,抬起下巴朝门里那么一指,“杜嬷嬷腿脚不便,好好照顾着。”
刘大刚要带着小碗进去,就被王管事喝止了:“她长了腿还不会自己走啊,你跟我去庆斌楼,我还有事找你。”
“好嘞。”刘大只来得及跟小碗使了个眼色,就赶忙跟着一脸不耐烦的王管事走了。
小碗愣了愣,才意识到貌似这次要独自参加“面试”了,她对着那扇雕花的木门深吸了一口气,加油!董小碗,你行的!
然后举起手,曲起中指轻扣门扉。
“进来吧。”很快,门内有了回应,声音圆润平正。
一进门,小碗就看到一个约莫六旬的清瘦老妇端坐在屋子中间,穿着赭石花开富贵纹绸缎褙子,花白的头发攒成圆髻盘在脑后,只用一根赤金扁簪别住,鬓角处的头发刮得极光滑。
杜嬷嬷沉默着,用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下首有些局促的低着头的小姑娘。
“婆婆您好,我姓董,名小碗,住在大柳树村,您叫我小碗就好。”小碗咧开嘴角,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面试的要素之一,礼貌的自我介绍,这条好像没有错吧。然后呢,好像是要行个见面礼,怎么行礼呀?乡下可没那么多规矩,她绞尽脑汁的想啊,只能隐约记得以前看过的电视剧,拿着手帕往肩膀上一搭,“格格吉祥——”不对不对,那是辫子剧……
脑子里天马行空、乱七八糟,小碗只能胡乱的鞠了躬。
杜嬷嬷依旧沉默着。
小碗不免有些紧张了,哪里做的不对吗?不行,继续努力,“嬷嬷,我初来乍到的,不知道您有什么规矩,做的不当的地方,还麻烦您指正。我虽然见识短,但脑子还算好使,只要您说,我一定好好学!”婆婆,快看我真诚的双眼。
杜嬷嬷半阖着眼睛,终于不紧不慢的开了口,“老身姓杜,称呼我杜嬷嬷吧。”
“杜嬷嬷。”小碗从善如流,再继续顺杆爬,“您吩咐。”咧开嘴,笑得殷勤。
“语莫掀唇。”看着小碗的一口白牙,杜嬷嬷微微皱眉,终于忍不住开口纠正。
语莫掀唇?说话不要动嘴唇?额,嬷嬷是嫌她笑得露牙齿了吧,小碗立刻闭上嘴,做淑女状。
杜嬷嬷的眼中闪过不易察觉的满意之色,她起身从旁边的书案上拿起一本册子,递给小碗,“没有规矩,那先从这个读起吧,十天以后背给我听,其中若是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问我。”
不是说腿脚不方便吗?从杜嬷嬷的动作里可是完全看不出来呀,小碗刚有些疑惑,思绪又迅速被那个薄薄的小册子拉走了,书皮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女论语》,好么,真真是“著作”啊!这嬷嬷果然不是一般人,找个小保姆还得要求上进。不过,背书她不怕,小碗随意的翻了翻,一共也没多少字,小意思。
“没问题。”小碗把册子塞进衣襟里,既然都说道十天后了,看起来面试一关可以算是通过了吧,下面就是试用期了?
杜嬷嬷对小碗干脆利落就应下的举动,还是比较满意的,“这里的规矩你以后慢慢就会知道,只是有一条,你记好了,就是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入内室,听明白了吗?”
“明白。”这个婆婆还挺注意个人**什么哒。
“好。”杜嬷嬷面上的表情也稍稍柔和起来,“每逢十五,王管事会送五两银子过来,其中两钱是你的月钱,剩下的供我们吃用。平日里的采买事宜,都交给你,需要支取银子的时候,要提前告诉我。至于怎么花用,你最好心里有数。”
没想到杜嬷嬷这么开明啊,试用期就将采购权下放了,虽说在舅家的时候,她几乎没机会接触到银子有关的事情,不过花钱买东西嘛,应该不难,慢慢学就好了,这么想着她就点头应下了。
杜嬷嬷又慢悠悠补了一句,“若是做不好,就跟王管事回去吧,那拿走的那月钱,再加倍给我补回来。”
小碗顿时就把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好了,下去吧。你自己找个住下吧,除了耳房,其他都可以。”杜嬷嬷结束了问话,慢慢站起来,刚要转身的时候,身体一晃,好在扶住了椅背才稳住。
“杜嬷嬷,您没事儿吧,我来扶您。”小碗赶快上前一步,就要搀扶上去。
杜嬷嬷大手一挥,冷道:“出去。”很快又站直了身子,用缓慢又稳健的步子,头也不回的进了内室。
小碗碰了一鼻子灰,汕汕地退了出去,小心地把正房的门关上。
随着大门关闭,屋里光线逐渐暗下来。此时杜嬷嬷依旧身处内室,坐在宽大的书案前,案上是一张信纸,墨迹还未完全干涸,看样子杜嬷嬷在见小碗之前,应该正是在这里写信。
杜嬷嬷靠在椅背上,轻揉额际,到底是上了年纪,一把老骨头确实不中用了,可惜,这已经是换了第五个了,时间不多了……
这段时间,她已经见过不少这样的女孩了,衣着简陋、面黄肌瘦、手粗脚大、举止粗鄙,简直都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跟她们比起来,就连府里最低等的粗使丫鬟都显得高雅月兑俗,杜嬷嬷厌烦地拧起眉,这个县城,竟连一个稍稍像点样子的都找不到吗?
想到王管事前几日还说过,今天要带一个十四五的姑娘过来,这姑娘虽是犯官之后,但教养规矩到是不差。可惜,暂时来不了了,替她的竟是个还没长开的乡下黄毛丫头。
若不是那丫头有一双清亮的好眼,也许自己早就赶她出去了。不过,这个丫头确实让她意外,一口乡下口音,声音却清脆响亮;乱七八糟的礼仪,但毫不怯场;虽然长得面黄肌瘦,却散发着勃勃生机……就为了这个,杜嬷嬷对她有些期待,希望,这个丫头能带给她更多的惊喜吧。
她提起毛笔,蘸了墨,提笔在信纸上继续写道:“……新至婢女一人,年纪有十,聪明伶俐,甚合吾意,勿念。唯愿尔安康喜乐。老奴,杜氏上。”
写完最后一个字,杜嬷嬷放下笔,长叹一声,缓缓地闭上眼睛。
***
这厢,小碗背着自己的小包袱,趁机在宅子里溜达了一圈,这才意识到这房子真不小,正房两边各有左右耳房,庭院东西都有厢房,后面还有一溜的后罩房,是按照时下常用富户人家的房屋结构建造的。
这样规模的宅子,住上四五个主子,十来个仆人也不成问题,以后只住下她们两个,还真是空荡荡的。这房子明显不是转为荣养一个老仆修建的,不知道原先是谁的宅子,做什么用处的。
不过这些跟小碗又没有什么干系,她把疑问抛到脑后,专心考虑如何在一溜空房间里找到自己的位置。
从房间采光、面积来看呢,无疑东西厢房最好,她刚刚去看了看,杜嬷嬷的前几任“小保姆”应该都是住在西厢,里面还有她们住过的痕迹。不过,她还是放弃了住厢房的想法,从短暂的接触来看,杜嬷嬷是个重视规矩的人,厢房是主人的房间,即使现在空着,杜嬷嬷应该也不希望自己逾越吧。
而耳房杜嬷嬷也点名了也不让住,小碗最后在后罩房里选了一处采光稍好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狭窄的木板床,两只衣箱,还有一个简陋的妆台,不过这些对小碗来说已经很是足够了,这辈子她还没自己单独住过呢,。
小碗兴奋地挽起袖子,干劲儿十足,打水,擦拭家具,把小包袱收拾进衣箱,清扫地面。差不多的时候,抬头看看天色,接近晌午了,先把这顿午饭对付过去,然后再去看看杜嬷嬷有什么安排没有。
她对接下来的生活充满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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