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过了早课的时间,空行还没见到连渺出现。♀他有些疑惑,便去往连渺的院子,打算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刚走到连渺的院子门口,却见到一个披散着一头白色渐绿的长发的男人拼命捶着院门,还喊着:“喂,我只不过是变成人了而已!你至于把我关在屋外吗!我今天早饭还没吃快要被饿死了啊混蛋!”
变成……人?空行讶异,还没想明白,却被那男人一把抓住了衣领,叫道:“小和尚,快来叫她把门打开啊啊!”
空行被拽得有些晕,定了定神,对男人露出了一个安抚的笑容:“这位施主,在进连施主的院子前,您是不是先把衣服给穿上?”
还想摇晃他的男子一愣,“砰”的一声,空行的衣领被松开的同时,只见面前的地上多了一只白色青眼的兔子。
“啊,居然这么快就变回来了。”兔子口吐人言,语气还颇为郁闷,见他一脸惊异,眼露凶光,骂道,“你看什么看?没见过兔爷我啊?”
好脾气的和尚空行低头行了个礼,道:“您是连施主的灵宠,青容?”
兔子不屑地横他一眼,“什么灵宠?兔爷我是那没人要的家伙的同伴!你懂吗?同伴!”
空行一脸“我明白了”的表情,却又突然叹了口气。
青容不耐烦地道:“你叹什么气!快让她开门!”
“没什么。”空行语气有些沉痛,“小僧只不过是觉得,连施主也不容易。”他说着,轻轻敲了敲还紧闭的院门。
“明明是我才不容易!兔爷我照顾她这么久——”青容一个飞腿踹在空行腿上。
“闭嘴。”连渺突然开门,脸色不好地对着青容喝道,“到底是谁照顾谁?”吃她的,用她的,这只兔子还越来越有理了?
青容立刻收腿,想要扑向连渺却被她飞快躲开。青容扑了个空,有些小哀怨:“你居然躲开我!”
“你要是不变成人,我就不躲开你。”连渺再次用手挡住扑过来的青容,额头浮现青筋十字。
“我之后又不会便成人了啊。”青容伸爪去够连渺的裙摆,“快给我吃的啦,饿死了!”
听了这话,连渺的表情才勉强好了一点。她从一念之间里拿出水果,放在盘子里,递到青容面前:“你怎么变成人的?”
青容一口一个两个拳头大的桃子,含含糊糊地道:“我睡着睡着,看到旁边飘着一簇白色的火,把那个吃掉了来着。”
连渺嘴角抽搐,白色的火?“你该不会是把鬼火吃掉了吧?”
空行听了半天,听出了个大概,便道:“鬼火据说可以让鬼物在不修炼的情况下成形。”
连渺戳着那只一直吃的兔子,抬头问道:“你觉得,青容他像是鬼物?”
空行摇头道:“他是妖兽无疑,有可能身上具有哪种以鬼物为食的妖兽的血脉。”
“除了鬼物自身,还有钟馗和饕餮以外,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是以鬼物为食的。”连渺不断往青容的盘子里倒水果。上古神兽虽然大部分都可以辟邪,但是“辟”和“食”是差很大的。一般妖兽也不会没事去吃鬼物,鬼气沾身对于哪一种活物都是很麻烦的一件事。
“那么,就可能是钟馗和饕餮二者之一的血脉了吧。”空行笑眯眯的说道。
“……那我运气还真好。”连渺完全没打算相信。饕餮?那只神兽不是以冷酷无情出名的么?怎么可能会有后代?至于钟馗……就算说是他“相貌奇特”,但人家好歹是鬼界的鬼帅之一,不可能这么想不看去找一直妖兽吧?越高阶的人,对于人妖之别看得越重来着。
空行也没打算继续这个猜想,而是对连渺说道:“连施主,既然你没事,那么,今天开始轮到你去照顾花园里的牡丹花了。”
“我可以不去吗?”连渺听到“牡丹花”三个字,身体忍不住僵了一僵。
空行双手合十道:“连施主,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连渺吐槽:“我觉得我不用吃得苦中苦就已经是人上人了。而且,去照顾那牡丹花完全不是吃苦,是被虐。”
空行语带深意:“阿弥陀佛,小僧觉得,连施主这么多年下来,也应该被虐习惯了吧?”
“我可以揍你吗?”暴力因子蠢蠢欲动的连渺。
“连施主是揍不到小僧的。”从来不打妄语的空行。
武力值和语言艺术都比不过空行的连渺又一次忍着暴走的冲动,走向了若方寺西面的牡丹园。
若方寺一直奉行以花礼佛,每日都要向佛祖供奉上初开的牡丹。“一花一世界”以及“拈花一笑”的境界,是若方寺的本源。那样高妙的心境,和道家的道一样,也是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
为了每日向佛祖贡献上最好的花,若方寺里开辟了牡丹园。里面的牡丹花都是自愿将花奉献给佛祖的灵物,和化缘一样,都是与佛结缘的行为。连渺来到这里之后,就被明心大和尚派去和空行轮换,一个人照顾牡丹一个月。
牡丹园了姹紫嫣红,各色牡丹悠然绽放。虽然都是一些大红大紫的颜色,却不见任何俗气,反而有一种超越了外表的安闲和祥和。柔软的花瓣上滚下印了日光闪烁若琉璃般的水珠,硕大的花朵微微垂下,具有素雅谦逊的美态。
连渺一进牡丹园,就格外警惕,先是慢慢地给园子边上的牡丹浇水,再小心翼翼地用法术把上面的小虫子收集到储物袋里,待会儿扔出去。之后,要动作轻柔地给牡丹的土松松,除去那些长得格外大的杂草。
等周围一圈的牡丹收拾得差不多了,连渺站在原地犹豫半响,才蹑手蹑脚地往中间走。一边走,一边把寂影无声开启,准备随时跑路。
走了几步,没事。再往前走几步,还是没事?咦,今天居然这么平静?连渺暗自纳闷,再往前快走了几步。等站到院子中央,那株一丈高的牡丹前,她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今天,居然没被抽?她左看右看,又绕着那株牡丹转了几圈,在见到眼前突然出现一根藤蔓时,才乖乖消停了下来。
牡丹园里别的牡丹都是很好照顾的,这株她来了十年也不见开花的牡丹,却对她格外不顺眼。虽然看起来毫无攻击力,但是连渺这样动作极快的人,每次进来都会被它抽上几回。作为一个修士的连渺,在这株牡丹的藤蔓下,简直就像是一个被大人教训的小孩子一般,只能左窜右跳,却怎么也躲不开那几乎无处不在的藤蔓。有几次被青容看到了,还被嘲笑得格外厉害,自打那以后,连渺来牡丹园,就再也不带青容了。
连渺动作轻柔地给那株牡丹浇了水,却突然被翠绿的叶子之间的花苞吸引住了视线,“居然要开花了吗?”她有些喜悦,十年以来都没开过花的牡丹,难道终于要开花了吗?
明心和尚可是说过,这株牡丹是寺庙里最漂亮的牡丹,她还想在离开之前看一次它的花呢。
那株牡丹晃了晃枝叶,似乎是对连渺的话有些不屑。
连渺用化雨术变出的毛毛细雨柔柔地落在牡丹的枝叶上,阳光斜斜落下,光穿过薄薄的水雾,在牡丹上架上了小小的岚桥,像是属于它的王冠。
连渺没被抽,心情颇好,蹲在牡丹前给它松土。雨雾渐散,连渺不经意地一抬头,却在看到那从未见过的一抹白色时,手上的指决停了下来,只能呆呆地看着。
花开了。
十年来从未开过的牡丹花开了。
洁白素净的颜色,在阳光之下悄然绽放。绣球状的花朵仿若佛祖发髻般庄严,却又像是镌刻了千百年岁月的年轮。那样的幽静美好的仪态,似乎本是生长在西方的净土之中,为了传递佛祖对于众生的悲悯和怜惜,把慈悲和宁静带入这污浊的尘世。圣洁纯净的模样,以最美好的姿态展现在挣扎于万象之中的世人眼前。仿若破开所有罪孽的佛光,驱赶了那些黑暗的同时,也让人不禁悔悟,在佛的宽恕中痛哭流涕。
那样的美丽,淡然豁达、无拘无束,却又心怀万物,得以与世长存。
连渺跪在那美丽的牡丹之前,不知不觉间,泪已流下。
原来,原来,这世间真有如此的美丽,沉淀了世间万象,不带有任何邪恶和龌蹉,却触动了心中最美好的期许和最深的感动。
“佛青花开,它已承认了小施主的悔悟。”明心和尚的声音,带着笑意在身后响起,“若方寺十年,小施主终究是有所得,如此,便好啊。”
连渺擦去了泪水,却讷讷不知何言。
明心上前,目光平和地看向那株洁白无暇的牡丹,缓缓道:“我佛慈悲,佛门弟子多苦修,可知为何要以这极艳之花来礼佛?”
“连渺不知。”连渺低头道。
“牡丹,色红为丹。相传万年之前,牡丹皆为极艳之红。牡丹生性桀骜不驯,于寒冬刚尽之时早早生芽,却又偏生在春末之时才开花。天帝想移牡丹于园中,牡丹宁可绽放最后一朵花生子后立即死去,也不愿被驯养。刚硬不屈,虽是可敬,却未免易折。是以,牡丹被天帝罚下凡间,令它悔悟。
“下到凡间之时,牡丹见众生苦难,凄惨度日,于心不忍,向我佛求愿。佛问牡丹,‘可愿舍汝之色,渡众生平安?’牡丹应诺。遂,牡丹褪去丽色,退于山野之中。万花感牡丹之心,赠牡丹颜色,于是才有了这千紫万红的牡丹。但亦有一牡丹道:‘吾既已舍,断不可再收回。’那株牡丹,便成了着离佛最近,并以佛为名的‘佛青’牡丹。
“得道不易,守心亦不易。小施主现已悔悟,之后,也要守得住才是。”明心和尚笑呵呵地道。他伸手折下一枝牡丹,递到连渺手中,“能在离去之前,见佛青花开,小施主与这花有缘,这株花枝拿去,以后好好养吧。”
“大师……”连渺拿着那枝牡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明心双手合十,依旧笑得像是一个弥勒佛:“相见是缘,离别是缘。小施主听了十年佛经,给我寺种了十年树,也算是赎了那十年前的罪孽。贫僧亦希望,小施主的执念,能在这十年之中淡了才好。”
连渺微弯腰,低声道:“十年来,麻烦大师了。”
明心和尚点点头道:“这些都说不上。贫僧也帮不了小施主更多的,今后的一切,就看小施主自己的悟性了。只是,千万要记得,小施主在这世间,不是单独的一个人。小施主还有师门,还有长辈,还有兄长亲友,凡事就算不是为了自己考虑,也要想想别人才好。”
连渺应道:“连渺记得了。”
明心和尚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串菩提念珠,递到连渺面前,“这串念珠,是贫僧的师父传下来的,虽然不是什么法器,但是,小施主拿去做个纪念也好。”
相传,当初佛祖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最终大彻大悟。而期间,就有菩提树以树叶为他遮风挡雨,护他安心修道。菩提树变成了佛家的护法神。
菩提念珠温润柔和,爱护之情深藏其中。
连渺把菩提念珠戴上右手腕,向明心和尚跪下,“连渺以后,定不会忘大师之恩!”
她也本是最桀骜不驯之人,视规矩礼仪如同虚设。因九世的苦难,便让罪孽滋生。明心念着一条又一条的佛法教导她,领着她去看芸芸众生,用无数规矩框住她那颗日渐堕落的心。让她不再执着于长生,让她看向更远的远方,让她记起观察,记起记忆,记起感恩,记起那些曾经在漫长的黑暗中遗忘的做人的基础。
再造之恩,纵使为牛马也无法报答。
明心伸手扶她起来道:“贫僧只不过做了该做之事。小施主道路还长,切不可忘了这十年。”
“连渺不会忘的。”牡丹刚过易折,她又何尝不是?十年岁月,足以悔悟。
“这样便好。小施主,现在就离开吧。”明心满意地点头,却又突然说出这么一句。
“这么快?”连渺一时愕然。
明心道:“那是自然,小施主的兄长已到若方寺。现在离开也好。空行之事,以后拜托连施主了。”
连渺摇头道:“我并不愿那一天会早到。”空行和她一起十年,是块石头也该有感情了。
明心笑道:“生死对于我们不过是轮回罢了,空行这一世,本来就是赎罪的,连施主并不用太过在意。”
连渺面露疑惑之色,问道:“空行当真是和那个女鬼有什么因缘?”
明心叹道:“那女鬼一魂一魄都在他身上,不然空行早已灰飞烟灭了。人生最难过,便是情劫。”
“情劫……”连渺想着自己基本算得上是单身十世的经历,有些不明白。
明心模模她的头,“小施主倒是不用担心。”
“为什么?”连渺问道。
明心这时却摆了一个高深莫测的样子,“天机不可泄露。”
刚才的气氛被一扫而空,连渺反诘道:“您向空行说了那么多他的事,怎么不见天机不可泄露?”
明心却道:“能泄露的,都不是天机了。况且,天机这样的事,知道的少,总比知道的多好。”
他一挥衣袖,正色道:“小施主,贫僧与你就此别过。”
连渺深深鞠躬:“素莲宗,连渺,拜别大师。”
若方十年,以她狼狈被罚开始,以佛青花开结束。
从今往后,她当作为真正的一个人,堂堂正正,为了寻找属于自己真正的“道”而活!
连渺收拾完东西,走到若方寺门口的时候,就见到连舜正等在那里。见她出来,露出了一个欣喜的笑容,向前猛走了几步,双臂微张,似想要拥她入怀,却又不知何故停在了那里。
连渺才不管他想什么,扑到了他的怀中,道:“七哥,你晚了两个月了。”
连舜慌忙不迭地接住她,这丫头,怎么几个月不见又长大一些?他笑道:“七哥有事,才来晚了。你要是等不及,自己回去也可以的。”
连渺抱着他的胳膊,很是黏糊:“七哥说好了要来接我回去,我怎么能让七哥失信?”十年来,隔对于几个月就来看她给她带东西来的连舜,连渺甚至比对爹娘更加亲近。
“是是,是七哥的不是。那我们先可以走了吧?”连舜揉着她的头,笑道。十年前,也是他孤身一人,带着小小的连渺来到此地。现在能把她完整无缺,而且看起来更好的带回去,让一直压在他心中的愧疚减轻了不少。
当初若不是他疏忽……
连渺侧脸看向送她出来的空行,见空行双手合十,笑道:“连施主,小僧要圆寂之时,自然会通知你的。”
道别的气氛被他破坏得干干净净,连渺黑着脸道:“再见。”
空行点头道:“那小僧就祝连施主一路顺风。”
连舜放出了自己的飞舟,连渺在随着连舜登上飞舟之时,手突然一扬。空行接住了飞来的那东西,却是一串黑檀木制作的佛珠缠在了一只纸做的鹰上。
“小和尚,你可还是活的长点好~”
属于女孩子的娇软的声音刻意拖得长长得,像是平时逗他玩的模样。空行看着那飞向天边逐渐变小的飞舟,微微一笑,对着那纸鹰自言自语道:“我可是比你大的,连渺。”
总是变着法找他打架、不喜欢下山、不喜欢去牡丹园,但是,却还是帮了他的美丽的姑娘,不知不觉之时,已成了他在这红尘之中唯一的好友。只是,从今以后,再见无期。她再回来之时,他怕只是骸骨一堆而已。
人生在世,分分合合,聚聚散散。不过缘深缘浅而已。他是佛门中人,四大皆空,一向看得开。
只希望,她可以像是这鹰一般,渡过了艰难的试炼之后,能够自由翱翔罢。
空行带上了那串佛珠,收好了纸鹰,转身向着佛寺走去。夕阳的余晖把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大风突起,刷的一声卷起地上树叶。树叶打了几个旋儿,在空中沉沉浮浮,消失在了遥远的天际。
空行脚步一顿,低头看了眼自己被风鼓起的衣袍,终是没有回头,迈入了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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