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远负手眺望着远处的夕阳,慢慢的沉入河中,将河水染得一片赤红。♀他抬手揉了揉抽动的眼睑,吐出一口气,似乎要将心中烦躁尽数呼出。他皱着眉,只觉今日不知为何格外烦躁。正想着,就觉下眼睑又是一跳。
“大爷,上船吧,时候不早了。”传入耳的是使女清脆的声音。
邱远微微颔首,皱着眉快步走上了甲板。不知为何,他微微转身看向身后的斜阳。就见一江的河水,尽数化作了血色,红的令他心悸。不由得想到十年前,也是这个时候,夏末的太阳红彤彤的,带着血色沉入江河。
这么想着,似乎又看到了当年的满江红。看着漕帮水贼一哄而上,抢夺着女人、金钱。昔日富甲扬州的男人带着不甘、悔恨,以及他引以为豪的楼船,沉入赤红的江河。满江的红,是无尽的白骨所化。
猛然想到小时候外婆的话:眼皮跳,灾劫至。
邱远心中不以为然,他从一介无名小卒,用短短十年就成为了现而富甲天下的盐商。靠的就是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出人命的手腕,他从不信什么因果报应。如果真的有报应,他早该死上一百回了。看着一江的红色,慢慢的被夜色所掩盖。邱远不由笑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又能坚持多久呢?”
月色下的江水,泛着银亮的波光,轻轻地漾出去。邱远一行人正要回船舱,就听到从江上传来细弱的声音,隐隐约约的听不清楚。却是女子的歌声,在空旷的江面上微微的回荡着,清泠泠的在众人心上划过。顷刻,歌声合着水声,慢慢的近了。
远远的有一叶扁舟轻灵的划过江面,带起朵朵月色的水花。扁舟上有一颀长的身影执竹篙轻点江面,口中歌谣随着水声清晰了起来。其声清越,虽不似邱远所养的歌姬那般娇软令人心酥,倒也别有一番风情。
正这样想着,就有竹篙划破江面之水声悠悠的传到耳旁。邱远回神望去,就见那小小的扁舟已然悠悠滑至面前。持篙人的身影被楼船的巨大黑影遮住,看不清面目,只有冷泠的女声传来:“邱大爷好大的兴致,在下自愧不如啊。”
话毕,那人影猛的将竹篙向下一点,船头被竹篙点得吃不住力沉入水中,船尾则在空中翘起。人影便借力一跃而起,不过瞬息的功夫就落在了楼船的甲板上。
却是个素青布裙的女子,头上十分简单的用木簪绾了个圆髻,袖子被利落的挽到了手肘。她微微退后几步稳住了身形,恰好立在帆下的阴影处。
邱远也不是一般人,见这女子来势汹汹也没被吓到。微微定了神便道:“不知这位姑娘为何而来?怎的忽然上了在下的船?”
那女子倒也不急着说话,双手交握在胸前,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又不紧不慢的缓步上前了几步,月光凉凉的滑到她的身上、脸上,照亮了这个不速之客的面貌。
那女子大约是二十五六模样,五官十分秀丽婉约,那道娥眉生的尤其好。不浓不淡,并不似一般女子一样弯弯的温柔,而是有些英气的向上挑起。这样的女子虽不算太美貌,倒也不算无盐。
可惜她的右脸颊上却有着一大片疤痕,遍布了她的右半边面庞。和完好光洁的左脸对比之下,更加显得她面目狰狞、可怖。饶是见多识广如邱远者,见了她的这副尊容也不禁倒吸一口气。
女子见到邱远的惊骇表情倒也无甚反应,大约是平日里见惯了罢。
待到邱远回了神,她这才微笑道:“方才阁下问我为何而来,又为何要上你的船,这却是个好问题。♀”
她状似漫不经心的扶了扶木簪,但是话音中却是一片似有似无的讥诮:“今日在下不请自来,原是不该的。但我意在取阁下项上人头,却也顾不了旁的礼数了,如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见谅。”
邱远心中一惊,但到底是混迹多年的老油条,也没就此吓软了腿,反瞬间定了定神。一边小心的让身边的侍卫护住自己,一边从容与之周旋:“呵呵,姑娘倒也是个妙人。不知姑娘自何处来,往哪里去,又为何要置我于死地?”
那女子回眸一笑,玉光洒在她光洁的左脸上,显得十分娴雅秀气。她从腰间抽出一把软剑,左手在剑脊轻轻一弹,便是“铮”的一声清鸣。她右手执剑,剑锋挑起丝丝缕缕银芒。
“为何要置你于死地?你可还记得十年前扬州柳家?”
邱远眼前又闪过当年满江的红,不禁倒吸一口气。猝然缩小的瞳孔中,满是惊骇。
她看着剑锋上反射的寒芒:“我?你大约没想到这么大的火,我竟也可以逃出生天罢?”
“你是柳家的大姑娘,柳明罢。”惊骇过后,邱远反倒定下了心。
叫柳明的女子不知从何处掏出一块巾子,满面肃穆的擦着剑锋,许久才出声道:“柳明已死,我乃是取你性命之人。前几日有人给了我二百两黄金,要的不过是你的人头一颗。如此买卖我为何不做?”
柳明看了看身边将自己围住的侍卫,笑道:“我就知你不是多话的人,果然没叫我失望。”
邱远心中奇怪:“这柳明分明是知道自己方才是拖延之计,为何还将计就计。”虽是奇怪,却也觉得现而她已经被包围,形势自然是有利于己方的。便从容道:“你这姑娘倒是个妙人,想杀我靠大话可是不行的。”
柳明指尖对着剑脊又是一弹,便听“铮”的一声清鸣。鸣声未落,便见那女子一挽剑花,便将面前的侍卫刺了个透心凉。
邱远甚至可以听到,利刃穿透血肉的声音。这时候他并不惊慌,而是镇定的看着那个本应死在十年前那场大火中的女子。看着这个右脸一片狼藉的女子,翩然的挥舞着长剑。穿透许多人的身影,劈出朵朵血花。红色的鲜血印在她素青的布裙上,在寂寂的夜里翻飞,壮丽而又肃穆。
柳明奋力将剑从血肉中拔出,带出的丛丛血色溅在她的脸上。她回过身轻慢的将剑架在邱远的脖子上,微微喘息道:“你可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十年前不该做下那等缺德事,而今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我现在一剑下去,便是大仇得报,更是平白有了二百两黄金磅身。”
邱远“呵呵”的笑出声,不屑道:“即便你现而杀了我,又如何?你的父母不能起死回生,你柳家的基业也早净毁于我手。你所谓的大仇得报,就是如此?我看你,不过尔尔!”
柳明闻言只觉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爆了开来,股股阴冷从脊背掠过。却没看见邱远向着她背后使了一个眼色,才这么一愣神的功夫,腿上就多了一支匕首。猛然袭来的酸痛,令她不由得双腿一软跪在了甲板上。
幸而这么多年来的江湖历练到底不是徒然,她瞬息便反应过来,一个鲤鱼打挺就勉强立直了身子。也不管身后偷袭自己的小厮,劈手就是一剑,干脆利落的将邱远的人头砍落在地。
随后回身一剑,将那小厮砍倒在地。大约是力气不济了,那小厮并未就此咽气。而是动弹不得的,看着柳明慢条斯理的拔出腿上的匕首,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伤口,又拾起自家大爷的人头,装到一个麻袋中。
那柳明掂了掂麻袋,冷笑道:“好一个奸贼,也不知平日里喝了多少血肉,光一个脑袋尽可以如此之重。”她环视一周,忽的对躺在地上的小厮一笑,自言自语道:“倒是差点便宜了你,平白叫你看了这么一场好戏。”
她抽出藏在腰带中的剑,那剑长三尺寒光泠泠,看着就不是什么寻常货色。她执剑一笑,道:“原这事与你并无甚关系,但是你既然看到了,便没有逃出生天的理由。”
那小厮正要求饶,边见那柄剑带着寒光而来。只是脖颈一凉,便没了知觉。
柳明从袖中掏出一个火折子,点亮了那个火折子,走到甲板尽头。不知是对着船上那具无头的尸体,亦或是是对自己说:“合该一场火烧干净了,干干净净的来,干干净净的去,这才好呢。”话语未落,便见一道火光从她手中落在船上。
未久,便是满船的火光。
她叹出一口气,翻身跳下了甲板,稳稳落在她来时所乘的小舟之上。她将长篙往水下一撑,吟唱着来时所唱。不过顷刻就成了江上小小的一点,身影模糊不能见。唯有清越的歌声,回荡在江面之上: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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