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虽不至于,却难免她宫中沒有被猪油蒙了心智的。”祥贵嫔半倚着轻椅而坐,一手倒扶着珠髻如冠。她声音尖且细,正如一把锋利的匕首戳如天子心脏。裕灏当下沉吟片刻,冷冷道:“如此,便着人去贤妃宫中请一趟吧。”
玉衍却不禁要冷笑连连了。
愚钝如吕氏,直到东窗事发仍一概不觉,以为自己作下的孽顺势便能推到不得宠的贤妃身上去。她虽空有狠辣与武断之心,却终不如昭贵嫔城府之深,故而她若真就此一崛不起,也怨不得她人。
虽然夜色已深,然不过一时三刻,贤妃便已携侍女怡霜正装而至。她一袭梨色贡缎长裳,衣领以繁翠丝线攒了并蒂莲花,盛夏之中更透一抹清凉之意。同心环髻梳得一丝不乱,斜簪的几支朱红燕尾簪更是自沉静中缓缓流转出惊艳。玉衍见她脸上半分睡意也无,便知她定是心下有数,故而恭候多时了。
裕灏斜睨着打量那女子,数日不见,他的语气中却只有几分森然之意:“贤妃一向是与世无争的,朕也最欣赏你这一点。只是这一次,你注定要陷入这是非圈子中了。”
“后宫本就是是非之地,臣妾不敢说自身一尘不染。”那女子的柔和中肃然多了一抹端庄,连昔日的矜持都化作了不卑不亢。“只是臣妾自持问心无愧罢了。”
“看來你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必朕赘言了。”
贤妃盈盈看向玉衍,目光却是平静而磊落的:“本宫与妹妹同进午膳,若意图不轨,岂非亦要牵连自己。”
玉衍刚欲起身分辩,却被天子一只手掌按了下去。裕灏沉冷的口吻听不出究竟有几分怒意,只是无端让人觉得后脊发凉:“月石粉对常人是无害的,只有孕妇所食的红杞阿胶才会与此相冲,贤妃不知道么。
那女子微微一怔,似是不敢相信天子竟这般疑心自己,半晌才接过怡霜手中一张发黄的药单,淡然开口道:”臣妾为求子,一直服用民间偏方,湘婕妤保胎所用的药引,臣妾也是一味不差地服用过的。“
药单交到方海山手上,他只飞快扫了一眼便抬头向天子征求意见。裕灏一手紧握住玉衍纤细的手腕,眉头却紧拧如乱麻一般。
然而玉衍此刻心境又何尝不是如此,贤妃虽未有害她之意,但事关月复中胎儿,她明知真相却选择了沉默,终是舍弃了这几年來的情分。想到此节,玉衍不禁手上一紧,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天子微蜷的手掌。
方海山见天子应允,微微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得罪了。”说罢已翻过贤妃浅紫珠海纹的袖口,两指搭上她手腕。他动作迅疾,不待他人开口发问已撤步回身,恭敬回道:“回皇上,娘娘确有服食过月石粉的迹象,只是……”
但见天子眉心一动,望向贤妃的眼神也多了两分狐疑:“只是什么。”
“只是娘娘因服用药量过大,时日且长,已是不孕之身。”他的话率直坦然,沒有一丝犹豫之意。然而此言分量莫不如一记重锤,将那女子一颗冰凉透顶的心敲得粉碎。贤妃脸色惨白如腊月飞雪,孱弱的身子似不堪这一头珠饰重负一般,笔直地滑落在地,口中却是难以置信地喃喃重复道:“你说什么……”
此状见者落泪,玉衍同为女子,心中亦有千般不忍。虽然贤妃早已知这一噩耗,然而有太医这样分明的道出,未尝不是对心灵上的凌迟酷刑。她尚是如花年岁,却被生生剥夺了做母亲的权力,恐怕今后贤妃在宫中逝去的便不只是淡如流水的君恩,还有尊严与荣耀吧。
然而害她的并不是自己,玉衍微微一顿,目光已投向祥贵嫔。
“你方才说时日且长,这是怎么回事。”
听裕灏开口,方海山即刻正色道:“其实婕妤小主并未长时间摄入,只是小主安胎药中所含红杞阿胶较多,这才会导致今晚的月复痛不止。而贤妃娘娘并非一日两日,这才……”
他话音未落,已听得一声惨烈的悲泣。向來稳重如贤妃,此刻亦是顾不得自己发丝垂散,妆容不整。她一把抓住裕灏衣角,如泣如诉,声嘶力竭:“皇上,臣妾也是被奸人所害!有人害了臣妾的孩儿,如今又下此毒手!”
裕灏亦是于心不忍,他双手扶起女子,为她正了正发冠道:“沒人能害你,你且宽心,朕定不允许这等奸人横行后宫。”
应声而响的是祥贵嫔手中摔了粉碎的白瓷杯。因事情太过出人预料,裕灏便也忘了一直坐在一旁的吕氏。此刻见她,脸色之白绝好不过泪痕满面的贤妃,一双桃花美眸更是失了以往的灵动。
苏鄂不动声色地为祥贵嫔换了一盏新茶,低语道:“娘娘留心。”
这一语如恍然惊醒梦中人,祥贵嫔忽然明白今夜是局。她登时起身,目光凌厉地射向玉衍。然而玉衍不过是半隐在天子身后,神情淡淡的,却含了几许笑意回应。
“你还在这。”裕灏本就不胜心烦,见祥贵嫔如此不稳重,更是眉头紧蹙,“夜已深了,你先回去。”
祥贵嫔不好争辩,只是搭上宫人的手有些微微发抖。玉衍还是第一次见她这般惊慌,许是她平日骄纵惯了,因此看到此幕时更让人觉得心中有一股淋漓的快意。然而还不及她细想,便听得怡霜一声尖呼,抬眼看去,贤妃已重重倒在那女子臂弯之上,一时人事不省。
一夜之间两位妃子抱恙,裕灏自是焦头烂额。然而纵使贤妃可怜,他到底只是派人将贤妃送回,另着人诊治。自己却选择留在姣兮阁,在玉衍身侧躺下,沒有丝毫离身之意。
夜半忽而落了雨,虽沒有铺天盖地之势,却也是连绵不断。仿佛是嫌这人心深感生暗鬼的后宫仍不够阴仄一般,浓密的乌云压在天际,连一丝月光都不曾望见。殿外高悬的灿烂华灯因着无人理会,早已化作幽青的光火随风摇曳在泼墨夜色之中。空气中的潮湿并未缓解一丁点夏日的暑热,反而似细密地在身上裹了一层潮湿,叫人心生厌烦。
玉衍望着已近四更的天色轻轻叹了一口气,不料这极轻的一声却惊动了枕边之人。裕灏一手覆上她微隆的小月复,语气是不甚柔缓的呢喃:“可仍是难受。”
她不觉一惊,侧过身道:“早已无事了,嫔妾不慎吵醒皇上了。”
“是朕自己未睡,怕你唤朕的时候朕听不到。”
那一瞬,她心中并非不感动的。裕灏本是九五之尊,却肯如此尽心护全自己,人非草木,她怎能不为这一份真情所动。即便她心中期盼的是另一人,然而那么多个触目惊心的日月,若非裕灏,她早便成了这皇宫内数不尽的幽魂之一。不仅如此,此时此刻正在她肚子里悄然诞生的小生命亦是他的骨肉啊。
“嫔妾怎值得皇上如此。”话到嘴边,已是温柔似水的轻喃,“其实皇上本该多去陪陪贤妃娘娘。另外雨天湿滑,想必苏鄂已去查了,明日便不必惊动皇后前來了吧。”
话音刚落,她却已被稳稳地搂在怀中。阴暗的光线中,裕灏冰凉的唇擦过她耳畔,有微微**之感。“你总是愿为她人着想。”
玉衍闻言,只是眼帘微垂:“嫔妾本沒有什么可取之处……”
“你此次差一点便沒了孩子,你不恨贤妃么。”
“贤妃娘娘也是可怜之人,”说到此处,语气中不觉含了一丝凄楚之意,“若非为奸人所害,总也不至如此。”
有短暂的沉默,裕灏再度开口,已多了分平静:“贤妃一向远离是非,你也认为这次是有人故意设计害她么。”
玉衍一时不知他此言何意,却又不敢任意揣测,只随声应和道:“毕竟是身在妃位,娘娘她又素來是和善的。只是皇上说的是,贤妃娘娘本与世无争却还遭此毒手,可见那人心地比蛇蝎还要狠毒。”
言毕,她只静静等着天子开口,然而那男子却像是乏极了一般,将头埋在玉衍颈窝之下,沉沉道:“你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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