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犀呼一口气,记不得是第几次查看哥哥的行囊了,两套换洗的衣衫鞋袜,披风蓑衣斗笠木屐,药囊中紫雪枳实丸神功丸龙骨大豉细辛散,该是没有落下的了,她嘘一口气,转身打开箱笼,里面的物事一一取出,露出最底下一个漆盒。
里面本来装着爹娘留给她的嫁妆,对小户人家来说,可谓丰厚。前些日子,为了哥哥上京赴考,她悄悄拿去变卖成银两,准备填在哥哥的盘缠中,穷家富路,多带些银子总是好的。
打开漆盒,灵犀愣住了,里面空空如也,二十两纹银不翼而飞。
她风一般冲进叶青山房中,长眉倒竖:“哥哥可动了我的漆盒?”
叶青山放下手中的书笑笑:“灵犀发现了?正准备过会儿跟你说去,那二十两纹银,哥哥做主给了肖赞。”
灵犀长眉松了些:“他来借过银子?”
叶青山摇摇头:“是我送去的,给了亲家翁和亲家母。”
亲家翁和亲家母?叶青山看她一脸迷糊,摁她坐在椅子上笑道:“肖赞家境较我们更为贫苦,他此次与我一同中举,正为盘缠发愁。见你变卖首饰,我才想到这两全之策。”
灵犀更为不解:“何谓两全?”
叶青山笑道:“一来,解了肖赞燃眉之急,二来嘛,我可跟肖赞说了,那二十两银子是你变卖嫁妆得来的,他这个人,温吞吞的,就是要逼迫一下才好。”
灵犀跺了跺脚:“哥哥说话能不能简单些?绕得我头晕。”
叶青山叹口气:“我此去路途遥远归期未定,肖赞也要出门,谁人可以照拂灵犀?想来想去,只有你们的亲事定了,他们家人照看你些,哥哥才能放心。”
灵犀眨了眨眼镜,订亲?想到肖赞,她心头一暖,坐着呆愣了片刻,笑笑站起身来:“哥哥且读书,我去一趟就回。♀”
出了院门沿着小路来到热闹的街市,两旁茶肆酒楼店铺林立,灵犀碰到珠宝店和布店,都要进去闲看一番,眼看日头西斜,方意犹未尽出了城门。
顶着冷风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来到了方家村。
小时候常来,自然轻车熟路,到了方仲秋家门前,欲要迈步又愣住了,他家分明是几间茅屋,如何几年不来,就变成了青砖瓦房,再看周围,依然是旧时模样,茅屋茅庐,显得这几间青砖瓦房分外突兀。
正疑惑着,有人从院子里冲了出来,一边喊着灵犀,一边胡乱结着衣带,跑到灵犀面前时,衣袍的圆领犹胡乱敞开着,露出精壮结实的胸膛。
灵犀觑一眼他,八年不见,依然一副无赖邋遢样,头发随意束了也不带巾子,脸庞黝黑发亮,眼眸更黑更亮,再看身上,窄衣窄袖的墨色长袍,灵犀嘟囔道,原来就野,多年不见,晒得快成黑炭了,看着更野了,哪里有半分生意人的模样。
方仲秋瞧着灵犀,做了个请的姿势:“灵犀,进屋说去。“
灵犀哦了一声,突然指指他道:“你没有系革带。”
方仲秋挠挠头:“隔窗看见灵犀,一着急就……那日青山兄将我拒之门外,本指望灵犀能帮我说几句好话,却没听到你出声,今日怎么就肯来了?”
灵犀摇摇头:“那日我没在家,后来听哥哥提了一句,才知道你回来了。”
说着话随方仲秋进屋坐了,两手捂着茶杯嚷了声冷,方仲秋将石炭盆挪到她近前,看着她等她说话,灵犀喝几口热茶道:“我是借银子来的。”
方仲秋哦了一声,身子往后靠了靠,懒懒说道:“自从回来,都是借银子的,好不容易灵犀来了,却也是借银子。”
灵犀看了看屋中陈设,伸出两根手指“我哥赴考盘缠不足,我只借二十两,我会写借据的。”
方仲秋笑看着她:“借据上可否写上,若到期不能归还,以人抵债。”
灵犀抬手拍在他额头上:“说什么疯话,对了,过不了几日,我就要和肖赞订亲了。”
方仲秋挑挑眉笑道:“唬谁呢?依肖赞的性情,功未成名未就,怎么会?”
灵犀嗤了一声:“不关你事,借与不借,你就痛快些吧。”
方仲秋默然看着灵犀,看她长眉皱了起来,笑说道:“二十两啊,这么多?我家也不富裕,这样吧,灵犀今夜住下,我连夜变卖几件物事,凑上一凑,可好?”
灵犀一跺脚:“哄谁呢,你看看这方家村,就数你家气派,不借拉倒,当我没来过。”
见她起身欲走,方仲秋跳起身伸臂拦住了:“逗你呢,小时候怎么逗都不会恼,怎么长大了,就经不起逗了?”
回身在书案前铺开纸张,灵犀执笔写了借据,看他收在怀里,接过他递过来的官交子,两张,每张十贯,说声没错,塞进衣袖抬脚就走。
到了门口想起什么,转身看着方仲秋:“对了,来时路上就想着问你,你一直在西域经商,如今怎么回来了?”
方仲秋笑道:“有一位至交好友,最近有些要事,不得不回。”
“至交好友?”灵犀声音高了些:“他的事,能比得过老师出殡事大吗?”
方仲秋脸上笑容有些发僵,灵犀道:“那么多学生里,爹爹最喜欢你,总说你天资聪颖,可你执意弃文从商,令爹爹伤心不已,总自责没教导好你,临终前犹惦记着你,出殡那日,我以为你定会回来,央求着哥哥推迟出殡等着你,直到阴阳先生催促,怕误了下葬的好时辰,才……”
灵犀咬牙道:“其实我一直在心里为你辩解,以为你路途遥远难以回归,迟些日子总会回来坟前祭拜,谁知,八年不见你的踪迹。”
方仲秋脸上没了笑容:“灵犀,恩师故去,我万分伤心,我……”
灵犀摆摆手打断他:“别说了,先走了,银子我会还的。”
扭身头也不回走了,方仲秋看着房门处,这丫头,还是这样的脾气,借了钱还数落我一通,好似我欠了她一般。
小时候,总和我一起,捉了毛毛虫夹在书中,然后躲在暗处,一边看着萧赞害怕得簌簌发抖,一边嚼着果子大笑,这丫头还给萧赞取个绰号,总叫他小夫子,没想到,如今竟要成亲了。
出门牵了马,迎面碰上三弟春生,春生咧嘴笑问:“二哥急匆匆的,往何处去?”
仲秋飞身上马:“去趟桐城。”
春生一撇嘴:“又去管叶家的事?你也真是……”
仲秋回头喝声多嘴,一扬鞭催马而去。
……
灵犀回到自家院门外,桂花树下一位清瘦斯文的男子,端正站立着,如挺拔的青松,身上白布的交领长袍宽身广袖,干净整洁,白玉一般。
他温和唤一声灵犀,灵犀心中有说不出的欢喜,弯了眉眼道:“不在家读书,怎么跑了来?”
肖赞望着灵犀,眸光中染了笑意:“灵犀,我的心意,灵犀一直都是知道的吧?”
灵犀轻嗯了一声,肖赞接着说道:“身为大丈夫,功未成名未就,是以一直没有提亲,青山大哥此举,着实令我汗颜。”
灵犀素来简单爽快,方才听哥哥提起,也没觉得什么,此刻晕在他温暖的目光中,听他娓娓说到心意、提亲,不知怎么就有些无措。不由缓缓低了头,面颊微微有些发烫,两只手渐渐绞在了一起。
却不防一双修长的手将她的手覆住,低低在她耳边道:“灵犀,待我高中回来,定风风光光娶你进门。”
灵犀并未将手抽回,轻嗯一声,头垂得更低,那双手将她攥得越来越紧,身子也离她越来越近,近得灵犀能闻到他身上皂荚的清香。
他的呼吸热热的拂在头顶,静默着半晌又唤一声灵犀,双手松开灵犀的手,从脖子上解下一块玉佩,为灵犀戴上,低低说道:“虽不值什么,却是我从小戴着的,给了灵犀,算作我们的信物。”
玉佩尚余着他的体温,灵犀一把攥住就要扯下:“不可,这是你从小戴着的护身符,听说求了高僧开过光的,你自小体弱,又要出远门……”
她的手又被抓住:“这是我的一颗心,灵犀一定要退回吗?”
灵犀抬头看向他双眸中的恳切,点点头道:“我收下了,你要好好的啊,回去读书吧。”
她转身抬脚欲回,身后肖赞追了上来,对她说道:“灵犀,我明日就要动身了,我会写书信的,本想跟青山兄同行,可他要留下和我爹娘商量订亲的事。灵犀,青山兄走后,不如暂住我家吧,也好有个照应。”
灵犀笑道:“我无碍,都是乡里乡亲的,若有难处说句话,都会伸手。倒是你,出门在外,照顾好自己才是。”
看着她脚步轻快进了院门,肖赞怅然而立,鼻端余香袅袅,心头突突跳着,刚刚险些把持不住,嘴唇就要碰上她的头顶,灵犀灵犀,此去定要高中归来,方不负你的一番情意。
他站立良久,直到天擦黑,方转身回去,推开院门,就听到屋里传来爽朗的笑声,抬头看看星星点点的天空,这大晚上的,是谁来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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