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很久以前,我曾丢失了一条猎犬,一匹枣红马和一只斑鸠,至今仍在寻找。
红灯结束了。沈青穿过马路,朝那家餐厅的方向走去。一只黑色的野猫忽然从路旁的灌木丛里窜了出来,沈青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定了定神,走上餐厅前面的台阶,推开了玻璃门。
几个服务生齐声向她喊了句“欢迎光临”。沈青有些不自在地说:“我是…来教英文的。”
服务生们面面相觑,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见状,隔着帐台问说:“是沈老师么?”
沈青点头说是。
“去楼上吧,左手第二个房间就是。”男人指了指对面的木造楼梯说。
沈青上了楼,来到左手边的第二个房间门前,那是一扇日式推拉门,木格子里镶嵌着乳白色的磨砂玻璃,门的右侧有个小小的凹槽。沈青轻敲了几下门,门内无人应答。她只好又轻喊了一声,门里的人依旧没有回应。她握了握自己的手腕,这是一个下意识的安抚的动作,她感到紧张或不安时总会如此。
她拉开了门,讶异地发现这房间既不是卧室又不是书房,那里面乱糟糟地堆满了木箱和纸盒子,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小仓库。房间中央铺了一块姜黄色的印花地毯,地毯上一方矮桌,一个少年正仰躺在地毯上单手举着一本书阅读着,光着的双脚搭在身前的矮桌上。她愈发地诧异了,因昨天那个与她通话的男人明明说过要补习英文的是他的女儿。
她不知所措地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那少年的视线却依旧没有从手中的书上移开。她只好再次用手指敲了敲身后的门。少年这才注意到了房间里的不速之客,迅速摘下耳机坐起身来,警觉地看着沈青。这少年看上去不过十六、七岁,脸上依旧带着些稚气,额前的头发有些长,几乎遮去了眉宇间的表情,然沈青依旧从那双冷漠的眼睛里察觉出了几分不悦的、质询的敌意。♀
“我是沈青,来教英文。”沈青有些局促地解释说。
少年脸上的神情这才略微缓和,抬手往身后一指,说:“在隔壁。”
沈青道了声谢,低着头走到门外,又小心地把门扇合上了。
在隔壁那间不是很大却十分整洁的卧房里,沈青终于见到了她要讲习英文的学生和她的父亲——这家餐厅的老板。
那女孩儿似乎也只有十几岁,剪了厚厚的齐刘海,浓眉大眼,厚嘴唇,皮肤不算白,体态是与年龄不相称的丰满。那位梁姓的餐厅老板一见沈青进门就连忙起身将她迎到了沙发上,一边介绍自己的女儿说,她叫梁小祯,今年读中四。这位父亲身形粗犷,五官分明,气质与女儿十分相像。他先是问了几句交通的问题。沈青连忙为自己的迟到道歉。餐厅老板忙也摆手说,没关系,老师过来才是辛苦了,那个巴士站台的位置比较隐蔽,回去的时候叫服务生带您过去。这男人虽然性格坦率,声音洪亮,但语气中总带着一股谦恭劲儿,自身学识的粗浅使他对所有受过良好教育的人都怀有一种敬意,这种出自礼貌和尊重而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使沈青在与他人交谈时总会感到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些。
餐厅老板梁正林是十多年前移居来港的新移民,早年丧偶,一直孤身带着女儿在香港打拼,深知在社会底层生活的不易,因而越发地希望自己的女儿将来能在中环或者市政厅里找份体面而轻松的工作。秋天时,他花了很多钱托人将女儿送去了那所私立中学读英文课程,可是女儿在英文听说方面表现太差,最近渐渐跟不上学习的进程了。梁正林心焦如焚,在网络上四处寻找家庭老师,最后终于找到了正在c大读研究院的沈青。这位资历出色的老师的收费自然比普通的家庭教师要高一些,然而,兴许是由于想要提升女儿学业成绩的迫切,兴许是出于新移民固有的自尊,他昨晚在与沈青通话快要结束的时候,特地补充了一句说:“只要成绩能尽快提上去,老师的课时费绝对不是问题。”
而正是由于这句话,使沈青最终决定来这里做家庭老师。她在接到梁正林的电话之前,已经与四五位学生家长通过电话。那些家长一开始还十分热情,然而一旦谈及收费问题,气氛总会急转直下。他们说:“老师你又没有留过学,收费这么高有点不合理吧。”或者:“我们之前咨询过,h大英文系的学生比您的收费都要低一些呢。”或者:“老师,您看我们也不是那种大富之家,费用能不能低一些?”那些人仿似从奸诈商人那里买了高价货一般的口气,倒叫她觉得似乎是自己太利欲熏心了。然而她又不能真的像小摊贩一般地推销自己——她不擅与人交流,更何况是讨价还价这种需要极高口才的事情。而梁正林的迫切与自尊,却让她省却了这些叫她觉得十分不舒服的交谈。因而即便位置偏远,她也应承了下来。
课程最终在五点钟结束。梁正林上楼询问上课的情况。沈青说;“您女儿很聪明,课程很顺利。”这是句实话。梁小祯是个领悟力不错的女孩,也不像许多高中生那么骄矜自我,因而她不必花费过多的时间同她做一些不必要的沟通交流——她说的顺利指的其实是自己的授课十分顺利。当然,沈青对她也谈不上喜欢,这女孩儿的聪敏和乖巧至多没有让她与陌生人独处的那两个小时变得更加难熬罢了。
梁正林又与沈青寒暄了几句,便送她去了楼下。已经接近晚餐的时间,楼下餐厅里坐满了来就餐的客人,服务生们在餐桌和厨房间匆匆忙忙地来回走动。沈青下楼时,他们不约而同地抬头张望。沈青又开始觉得不大自在。梁正林要留她吃晚餐,她谎说自己与人有约推辞了。梁正林只好将她送到餐厅门口,一边冲身后喊了句:“嘉文,送沈老师去6路车站。”
沈青回过头去,下午她在楼上小仓库里遇见的那个少年月兑掉身上的服务生外套朝她走了过来。她忙向他点了点头,说:“麻烦了。”他没做声,走在她身前推开了面前的那扇门。
车站位于商业街西北侧的一条偏僻的街道上,那个叫嘉文的少年带沈青穿过一个小公园抄了近路。他们走了大约十分钟,一路上,他一句话都没跟她说,一直缩着脖子在前面快步走着。沈青也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他个子很高,看上去不很健壮,肩膀却十分宽阔,天气明明很冷,却只穿了件蓝色衬衫和米色毛衣。他甚至连袜子都没穿——刚才沈青低头的时候,恰好瞥见从他那磨得发白的牛仔裤边和旧球鞋之间露出来的果|露的脚后跟。她抬起头来,视线又落在了他的手上。那是怎样的一双手啊——宽大、粗糙、指节分明、掌心生着厚厚的茧,手背被冷风吹得皴裂、通红,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双少年的手。
仿佛觉察到身后长久的窥探的注视一般,少年突然将双手插|进了口袋里。沈青也带着一种偷窥了他人**的歉意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他们终于走出了那个公园。沈青仰头看了看天空,厚厚的云层在头顶瞬息万变地堆积着,巨大深沉的灰色苍穹如同海浪一般地翻涌延展。一只白色的大鸟张开广阔的双翼从拱形大门的上空掠过,飞过他们的头顶,发出一声燥急的、朗然的长唳,倏然间消失在远空。
“对面就是车站,6路车大约十五分钟一班。”嘉文指着公园对面那个孤零零的蓝色站牌说。
“谢谢,我自己过去等就好了。”沈青说。当然,她觉得他本来也没打算陪她一起等。
嘉文应了一声就转身走了。沈青也走到马路对面等车。她在一棵香樟树下等了大约十分钟就等来了那班车。车上只有五、六个乘客,她找了一个靠窗的干净的座位坐下。
夜色一点点在窗外弥漫,街道两边的路灯亮起来了。街道两旁的假花树和那些缠绕在秃树枝上的彩灯也亮起来了,这个街区顿时多了几分俗气然而生动的神采,白天时那些昏暗的、死气沉沉的气氛全然不见了。
黑夜,就像是一块肮脏的兜裆布,遮掩了一切无法示人的、丑陋的事物的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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