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海葵 橡树公寓(3)

作者 : 安非anfei

秋季学期开始后,沈青成了系里的见习讲师,还在本科学生中间开设了一门文艺批评理论的选修课。♀不过因课程实在无聊,她性格又无趣,选修这门课的学生总共只有二十几人。而且她上课时几乎从不点名,于是有些选修了课程的学生也渐渐不来了,到了第三周时,班里仅剩了一半的人。她倒也不怎么在意,依旧像往常一样目无波澜地对着讲台下面无精打采的学生自说自话。即便有学生趁她低头时自作聪明地从教室后面溜走,她也会假装没看见。

不上课的时候,她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图书馆里。当然,她也仍会定期地参加教会的团契。安东尼却再也没有来过了,也再没有约她出去过。有时,她在咖啡厅偶然遇见他,他也不会主动跟她说话,如果安娜在场的话,他的视线甚至都不会停留在她身上。他们就这样彻底地变成了陌生人。

之后的一整个冬天都没有发生任何事情,那一年就这么平淡无奇地过去了。

新年的前一天,一位区议员在神父和修女的陪同下造访了橡树公寓,大家都换上了新衣服在庭院里迎接他,争抢着同他握手,而后照本宣科地对他说了那些练习了许多遍的对于教会的感激之辞。议员在电视台的摄像机面前动情地表达了对教会的感谢。修女高兴极了,一整天都眉开眼笑。

然而,那天晚上公寓里却发生了一件不大光彩的事情——正当大家聚在庭院里等待跨年的时候,406房间的那个患有狂躁抑郁症的女人却突然发疯似的挥着一把菜刀从楼上跑了下来,一边嚷着谁偷了我的孩子,一边冲到院子里朝众人砍去。人群中顿时尖叫声四起,几个逃跑不及的人被硬生生地砍了几刀。后来,神父和几个男人绊倒了那女人,抢下了她手里的菜刀,又将她用绳子绑了起来。受伤的那几人被迅速赶来的救护车送去了医院,那女人也被带走了,她凄厉的哭喊声回荡在这个没有星光的黑夜里,听起来愈发的阴森可怖。一束烟花倏然绽放在公寓外面的天空里,所有的人都沉默着,谁都没有拥抱或欢呼。

修女看上去沮丧极了,她说新年之夜发生这样的事情似乎是个不详的兆头,这一年怕是不能太平了。

神父那张一贯平静的脸上倒是没有过多的波动,新年到来时,他只望着庭院里那些呆然而立的人,自言自言地说了句:愿上帝保佑苦难的人。

一月末,沈青随导师去新加坡参加了一个国际会议,因而没能回乡过年。她回来那天恰好是情人节,从机场到公寓,一路上都是花哨的节庆广告牌。她让计程车停在了公寓前面的巷口,拖着行李箱绕过那段石砌的围墙,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的影子忽然闪入她的眼中。她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那少年是谁,甚至当她走到他身边了,她也依旧没有认出来。

直到那少年在她身后畏怯地说了句“沈老师,我是莫北”,她才终于如梦初醒地反应过来。她回过头去,视线与他相交的一瞬间,一阵晕船般的恶心感忽然从她的胃里升腾了起来,三年前那段被她生生埋葬的记忆也如同潮水一般地向她奔涌而来了。

于是,她近乎惊恐地逃走了。她拉着行李箱快步走到了公寓的偏门前,手忙脚乱地从包里翻出了钥匙,哆哆嗦嗦地开了门。那个叫莫北的少年见状急忙上前拉她,她却一把将他甩开向庭院里跑去。他想要进去追她,却被警卫拦住了。

“你是这里的住户吗?”警卫用一种不甚友好的语气询问道。

莫北一边努力地想要挣月兑,一边高声呼喊沈青的名字。

警卫于是也朝沈青喊了句:“喂,这是你的熟人吗?”

“我不认识他!”沈青头也不回地说。

莫北绝望地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跪倒在地上,大声地向她哭喊了起来:“沈老师,求求你,我求求你跟我说说唐雪的事吧,我已经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了!”

那名字由他口中说出,像一只铁锤猛地向她的心脏砸了过来,闷闷地疼,直叫她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她走了以后,我每天都祈求她阴魂不散地回来缠着我,惩罚我,可是她一次都没有出现在我的梦里。我去过她的家乡,在她家门前跪了三天,可是她的父母还是不肯跟我说一句话,他们看我的样子就像在看一个杀人犯。”莫北的声音几乎是嚎啕一般的了。

“我也去找过你,找了很长时间,可是你却像是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了一样,于是我和她之间仅剩的那条线也断了。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走出过家门,我将自己整整关了两年,每天都觉得自己好像是死了一样。直到后来我听说你来了香港,才让爸妈想办法送我去了你的学校留学。我知道你一定还在恨我,一定不想见到我,所以犹豫了半年也不敢跟你说话。可是我现在真的撑不下去了,我吃不下,睡不好,每天早上一醒来就想着怎么去死,每一天对我来说都漫长的像是一整年。沈老师,你看看我现在这幅样子,我真的快要活不下去了,所以,我求求你告诉我一点她的事情吧。”

沈青回过身去看着那少年。他今年不过20岁而已,然而不管是那憔悴的双眼还是那深陷的脸颊却都让他看起来像个迟暮的老人。她想起三年前他站在唐雪的窗下拉着小提琴明媚微笑的样子,及那女孩娇羞幸福的脸庞,心中愈发地痛了起来。

那是个周六,沈青从警察局接到那通电话的时候还不到七点,前一天晚上下了雪,那座城市仍旧在慵懒地睡着。

挂断电话后,她失魂落魄地出了门,甚至忘记了换鞋。她搭地铁去了警局,一路上脑中一直是空荡荡的,就连警察带她走进那个房间时她都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不真实的,就好像一个荒唐不堪的梦。而后,那梦境如同那张白布一般地被拉扯开,露出了更加形容可怖的模样:一张面目全非的脸毫无预兆地攫住了她的视线,她顿如尸体般僵住,无法呼吸,无法动弹,也无法听见警察的任何问话。

“她的手机通讯录里的紧急联络人是你的名字,所以我们才叫了你来。你看看死者是唐雪吗?”

她没有任何反应,眼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张撕裂的可怕的脸。

警察只好又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她僵硬地回过头去,机械地向警察点了点头。

那警察又对她说了些什么,她却一句都没有听进去。后来警察就让她离开了。

她走出警局时,初阳已经升起。白花花的日光照进她的眼睛里,她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红色的了。楼宇是红色的,街道是红色的,就连雪也是红色的。这城市血流不止。

那之后她没有再从警察那里听到更多关于唐雪的事情。♀周末很快过去,所有人的生活都在继续。她也一样。她有时会惊讶于自己这种近乎冷血的平静,她甚至想自己的良心是不是早就坏掉了,直到某天中午她又在烟雾弥漫的楼道里听到了那些女人的对话:

“唉,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呢?”

“就是啊,看她平时一副清纯的样子,居然会勾引未成年的学生。”

“听说都已经上床了,她也真是做的出来。”

“不然家长也不会直接跑来学校找她算账啊,毕竟也算名门。”

“唉,被那样当众羞辱恐吓了一番,除了自杀也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哦,对了,我听说她跳楼的时候脸是朝下的,摔得惨不忍睹。”

“怎么也不找个其他的地方跳,我现在每次经过那里心里都觉得毛毛的。”

她浑身颤抖地站在门外,心里想:人为什么可以卑劣和残忍到这种程度呢。这么想着的时候,她终于第一次站在了那些女人的对面。她流着眼泪骂她们“人渣”、“畜生”,将手中的咖啡泼到了她们脸上,像是野兽一般地上去撕咬她们,直恨不得马上杀了她们。那些女人被她眼中的愤怒与仇恨所惊吓,惶恐地四散逃去,她于是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了起来。她心中忽然被一股巨大的痛苦所占据,当这痛苦的根源不只是悲伤时,它便成了一种不能承受的重量,将她心底那些自我保护的堤防全部压垮,因而她情感的潮水也如同洪灾一般地彻底溃决了。

“后来,我被那家语言中心强制去进行心理疏导,再后来就辞职了。”沈青用细汤匙搅动了一下杯子里的咖啡,淡然说道,“我在那里唯一的一处庇护所已经不在了,所以就躲到了这里。”

“很抱歉又让你想起那件事,明明你也那么痛苦。”莫北说。然而他的神情与其说是歉意,不若说是颓然。

沈青沉默了一会儿,问说:“你想知道什么?”

“什么都可以,我就是想听一听关于她的事情。”

沈青想了想说:“她以前倒是经常在我面前说起你的事,星座、血型、怪癖、爱吃的食物、说过的笑话,不管多小的事都会说。她就是那种不管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所以,你们还没交往之前我就知道她喜欢你了。”

“可是她每次见到我的时候却还假装不在乎,让我追求了她快一年。”莫北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是在犹豫不决吧,你们毕竟相差八岁,而且你那时又未成年。”沈青说,“坦白说那个时候我一点都不支持你们,也试着劝阻过她。我说你对她的感情不过是青春期的萌动,兴许过几天就过去了,叫她不要太当真。可她最后还是跟你在一起了。”

“我一开始也以为自己是一时冲动,因为那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少都会对漂亮的女性产生一些幻想。”莫北垂下眼睛说,“等我意识到自己对她并不只有幻想的时候,我已经开始不分时间场合地想她了。她是我见过的最真实最温暖的人,跟我周围那些总是带着面具假笑的家伙完全不同。她会翘班去看想看的电影,看到动情时会哭的像个孩子,她会穿着雨靴在雨里跑,因为喜欢的甜品店而搬家,心血来潮地去旅行。她的生活完全是自由而随性的。可是她对世界也怀有一种温柔的情怀。她会为了插画家的梦想而坚持,不过就算梦想一时没有实现也不会怨恨什么。也会为了别人而感到开心或难过,为了朋友而努力。其实那年冬天她一直在帮你画插画,想等你生日的时候送给你,可惜还没有画完她就走了。”莫北一边说着,一边像是十分吃力地从包里取出了一本画册递给了沈青。

沈青接过画册,只翻了两页,眼睛就不禁酸涩了起来。

“她也帮我画过一本,画的都是我们交往时发生的小事情。有段时间我甚至都不敢再将画册拿出来看,因为每次看都会哭的停不下来。”莫北的声音慢慢变得哽咽起来,“那里面有一页插画,上面画的是我们在清晨相拥亲吻的情形,我对她说:‘每天早晨看到你的睡颜,我都会忍不住想,我上辈子一定是个做了很多善事的大好人,不然上帝怎么会让我遇见这么完美可爱的女人。’那幅画是那么温馨、甜蜜,可它现在却像是地狱之火一样地惩罚和折磨着我,让我生不如死,我…我真是个虚伪又怯弱的懦夫啊…”他终于无法再说下去,埋下头去低低地啜泣起来。

沈青也坐在对面默默地流着眼泪,二人许久都没有再交谈。后来,沈青见他情绪有些不稳,便劝他先回去,改天再谈,自己也起身向他告辞。他却忽然在身后叫住了她:

“她是不是…怀了我的孩子?”

沈青僵立片刻,痛苦地点了点头。而后她便快步离开了咖啡厅,再也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这一年接连发生了许多事。先是沈青的导师出了车祸,紧接着一个直系的博士学长同一个有夫之妇发生了不伦恋,有家电视台的娱乐记者还特地跑来学校采访,她躲闪不及,被摄像机拍了进去。于是,她平生第一次上了电视,却是出现在一则婚外情的新闻里。

五月,她从姨母那里得知了外祖母去世的消息,因与导师请了一周的假匆匆赶回了上海。葬礼上,母亲哭得昏厥了过去,舅舅和姨母们也跪在灵堂前哭的声嘶力竭。然她却没有流下多少眼泪。送葬那天,她只将那抔从香港带回来的黄土洒在外祖母的墓前就离开了,甚至都没有与母亲道别。

她回香港时又是一个雨天,安娜又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公寓门前,低低地垂着脑袋,浓密的卷发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沈青站在走廊里看着她,总有种似曾相识的无力感。

过了会儿,安娜抬起了头。沈青这才惊愕地发现她的额头、鼻子、嘴角下面全都是血,带着淤青的脸颊也微微地肿了起来。她连忙扔下行李箱过去问她:“你怎么了?”

安娜没有回答。

沈青又问说:“你妈又来找你了?”

安娜还是一语不发。沈青于是起身说:“我去帮你报警。”然而安娜却急急地抬手拉住了她:“不要报警!你报警的话她就完了!”

沈青见她眼中的惊慌和恳求,只好作罢。

安娜偏头啐了一口血红的唾沫,又用衣袖抹了抹嘴角,俄而颓唐地开口说:“她是个妓|女,年轻时染上了毒,戒了几次都没戒掉,现在毒瘾越来越大,每次没钱嗑药了就来抢我的钱。你如果报警的话她估计就死在监狱里了。”

沈青震惊得一时无语,过了许久才试探一般地说:“可是,你也不能总由着她这么抢你的钱吧,而且她还将你打成这个样子。”

安娜凄然地笑了一声,说:“你有过快要饿死的经历吗?”

沈青摇了摇头。

“我十五六岁时至少有过十次那样的经历,听起来不像是发生在香港这种大都市的故事吧?有一次我饿的实在受不了了,把冰箱里的干燥剂吞了下去,我妈抠着我的喉咙吐了两个小时。后来我就彻底虚月兑了,你知道我妈去做什么了吗?她为了给我换一点食物,跟一个开猪肉店的猥琐男人上床了。那男人搞了她两个小时,最后丢给了她一块生猪肉。她回来的时候大腿上还流着血。她将猪肉扔在锅里整块煮了,洒了酱油,丢在了我的盘子里,自己却趴在床上倒头就睡。我一边哭一边吃。从那以后,不管她怎样对我,我对她都再也恨不起来了。”

沈青沉默地听完,没再说什么,只小心地扶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那之后,安娜的母亲又来找过她几次,后来安娜没钱了,她母亲就搬了她的家私去变卖,最后能变卖的东西都没有了,她才渐渐不来了。安娜的生活终于恢复了平静。

她依旧在那家咖啡厅里上班,也依旧烫着大波浪卷发,涂着大红色的口红,冶艳而性感。沈青每次去咖啡厅时,还是会时不时看见她抱臂靠在门口抽烟,袅绕的白烟同门外的雨气混在一起,有种迷蒙的神秘感。

沈青看她时,她仍会回过头来眯着眼睛对她笑。从前沈青总是想,她那双如雾气一般朦胧的眼睛里究竟藏着什么秘密。

而今她终于明白了,那双眼睛里什么都没有。那不过是对生活失去所有期许和希望之后的眼神罢了。

那年的秋天像是所有的秋天一样燥热。各系的新生渐次登记报到,每张年轻的脸庞上都洋溢着一种生机勃勃的神采。有一天,当她坐在咖啡厅的窗前向外张望的时候,忽然在那些脸庞中发现了梁小祯的脸庞。她瘦了一些,五官愈发地分明起来。沈青还未来得及跟她打招呼,她就已满面笑容地向她走了过来。

“老师,我终于来了。”梁小祯上前拥抱了一下沈青说。

沈青微笑着向她道贺,又问她学什么专业。她说学酒店管理。二人寒暄了片刻,咖啡厅外忽有人向梁小祯招手。梁小祯对沈青说了声“下次再跟您聊”就快步向门外走去,然只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脚步,有些犹豫地回头问说:“老师,您最近…有嘉文的消息吗?”

沈青愣了一下,笑说:“我怎么会有他的消息呢?”

梁小祯也笑了一下:“那倒也是。”

新学年开始后,沈青依旧开设了文艺批评理论的选修课。因有旧生在新生中间散布了“那位沈老师的课很好过,而且又大不点名”的传闻,今年选修这门课的学生比去年多了一些。

第一堂课上,她依循惯例点了一次名。然这过程不过是机械与惯性的,快要点完时,她也并未记住任何一个学生的名字和面孔。点完了第一页,她又漫不经心地翻开了第二页,那个名字月兑口而出的一瞬间,她的心脏不禁猛然一颤——

“许嘉文。”

她听见那个熟悉的声音自教室后排的角落里传来,心口似有一股洪流遽然上涌,只叫她感到窒息头晕、心跳如鼓。过了几秒,她终于意识到这段沉默的不恰当,急忙抬起头来向那个方向望去:

那少年也在遥望着她。他穿了件白衬衫,剪了清爽的短发,午后的阳光透过长窗洒在他的肩上,他的眼神明净而安宁,如同天主的圣徒,又如同不经世事的孩童。

她脑中此刻仍在嗡嗡地回响,耳边忽有长风呼啸,带来遥远的耶路撒冷的钟声,唱诗班正在那里以庄严的曲调咏唱着一首赞美诗:

“我身沉睡,我心已醒。”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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