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北边是座不大的山，山脚下是一片黄沙遍野的荒地，村上人种不出来庄稼，从老辈子起就把那里做了埋人的地方。最新更新:苦丁香书屋坟地里的几棵柏树，光有树干，没有树枝，白花花的，像老寿星一样笑呵呵的迎接着前来报到的灵魂们。乌鸦有时候会突然扑棱棱从埋有灵魂的坟地里飞起来，吓人一跳后，掠过头顶，划着弧飞到柏树上去。
送别方洁茹爸爸灵魂的队伍可谓浩浩荡荡。最前边的是放炮的小伙子们，他们眯缝着眼睛，嘴里叼着烟卷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走停停，时不时把烟卷从嘴角边拿下来，点着手里的二踢脚，再最大限度的伸手出去，“噔——噶！”一个响亮的声音就那样放出去了。放得人多了，噔噶声连成一片，成为农村一道亮丽的风景。后边是个一只眼的吹唢呐的老头，他闭着眼睛，鼓着腮帮，光光的脑袋摇晃着，单调的吹着娶媳妇、死人都吹的那只不知名字的破曲子。
方洁茹戴着白孝帽，穿着白孝衣，鞋也被大块的白布包裹着，像个白色的大纸包。一个高高的招魂幡歪斜扛在肩上，压得她欲哭无泪。招魂幡垂下的白纸絮儿哩哩啦啦蹭着地，让方洁茹联想到好像那不是送殡，而是拿着爸爸给自己用镰刀削得长长的竹钎子钎秋后落下的杨树叶子。
方洁茹的妈妈是个更大的白纸包，她魁梧的身材显得很威武，但她走路却像扭秧歌似的蹒跚而踌躇，她也像方洁茹一样一点哭声也没有，只是干裂着嘴唇肥大着带裂口的脸目光呆滞地搀扶着方洁茹往前走。她跟方洁茹一样，正在脑子一片空白地欣赏着这只浩浩荡荡为方家举行的盛大“阅兵式”。
后边是拉拉的人，这些人头戴着孝帽，手拿着讨魂棒，哭的人不多，只是簌簌地安静地走着。他们是方姓远房家人。再后边是老老少少的男人们，他们吆二喝三地抬着方洁茹爸爸的棺材……
对于那个魔鬼的嘴脸，方洁茹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但是事情既然到了这个份上，再嚷唱出去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会受到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所以经过方洁茹妈妈深思熟虑的考虑之后做出一个重大决定，那就是她让方洁茹把它深深的埋藏在心底里，永世不得公诸于世。
农村的学校里绘制的是永远不变的那幅图画，有的跳绳、丢沙包，有的说笑、追着打闹，有的傻子似地看着别人跳绳、丢沙包、说笑、追着打闹。
方洁茹没有心思看那些，独享清闲地默默躲在操场一角，坐在一块半截砖头上低着头发呆。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事以后，方洁茹养成了一个发呆的习惯，动不动就自己一个人安静地发呆，不去骚扰别人，别人也不来骚扰她。方洁茹感觉，天天和同学们共进一个教室，却和他们行同陌路起来。天天碰上过去亲亲热热的乡亲，却恍若隔世一般。
一群大雁呼朋唤友着掠过头顶，方洁茹没抬头，依然低头发着自己的呆。蚂蚁排着整齐的队伍，蜿蜒爬行着，默默无语，忙忙碌碌。它们不时用触角相互碰碰，仿佛在互相转告着方洁茹的事。
一只足球倏地滚到方洁茹脚下，后边冲足球飞奔而来的那群男生脚下滑出一道道白印儿，海潮般的呼喊声也像停了电似的戛然而止。方洁茹拣起足球，使劲抛过去，海潮声马上又重新大作起来。
方洁茹往教室里走，路过一群嬉笑打闹的女生跟前时，她们的眼睛纷纷朝天上翻去，立即鸦雀无声。等方洁茹走过去了，唧唧嚓嚓的声音马上又乱起来。
方洁茹一直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随着那个一只眼老头的唢呐声，迎亲队伍来到了方家。随着鞭炮声唢呐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披红挂绿的方洁茹妈妈被接走了。方洁茹躲在门后边，一天没敢见人。天黑了，院子里一片寂静。方洁茹发着呆，瞅着门后边墙上那张被烟熏得黑糊糊的灶王爷像，宛如爸爸在冲自己怪笑，嘴角里滴着和那天一模一样鲜红的血……。
蓦地，方洁茹听到酒店外大街上开过去一辆不知道什么样的汽车，像奔丧似的急。方洁茹翻个身，眼里的泪水虫爬似地滑下脸庞。擦擦眼里的泪水，方洁茹发现，从酒店门缝里射进来的阳光竟是刀子般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