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十的手脚都是冰冰凉的。她不同情,不愤怒,单单只是害怕。人命微薄似乎在哪里都是一样的,或者有原因,或者没有原因,倚贵欺贱、草菅人命这些事情在小十的生活里简直就如吃饭喝水一样必不可少。就如守卫之于男童,大多数人之于她,她之于那个未曾谋面的囚徒。
所以她只是泯然于众人地默默观看,不出声亦不出头,藏匿好自己,注意着不让火燎到自己身上。
显然,这里大多数孩子都和她一样,甚而他们比她更加习以为常。守卫不怀好意的视线转了一圈,倍觉无趣,按剑回鞘,拖着那男童的尸体和同伴转身离开。
恍若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孩子们再度开始前行,各自寻找自己的洞窟。
小十绕了一圈又折回来才发现自己之前错过了门楣和牌子字迹相同的石窟。
见四周没人,她蹲,咬破手指,将血液涂抹在除米饭以外的各种吃食上。她比较意外篮子里竟然有米饭。要知道,在冰原上白米饭是比较奢侈的存在,她也就在灶房里见过一次专门做给贵族老爷的米饭,再就没见过。没料想,隔世宫里发给囚徒的囚犯倒是如此丰盛。
将饭菜拨弄拨弄,又环目四顾,确信没人发现,她才直起身走进去,窟内前窄后宽,外面的光线只能照到很小的一段距离,再往深了就是漆黑一片。
“有人吗?”她问。
里面一片静悄悄。
她继续往里走,脚步放得又轻又缓。
“有人吗?我是来给你送饭的?”她提高了一点儿音量,见里面依旧没有人回答,她把篮子上的细布揭开一点儿,方便菜香散发出去,希望能引诱里面的人发出动静来。
只有风声,脚步声,还有她的呼吸声。
想了想,她将篮子搁到一旁,贴着墙走过去。石壁冰凉又潮湿,好不容易模索到镶嵌在石壁上的烛台,她用打火石点燃。
一盏,两盏,顺着墙壁一路走过去,她一共点燃了十八盏烛台,窟内一片通明,然而——空无一人!
洞窟最里面靠近石壁的位置垂落两根漆黑发亮的寒铁锁链,一直延伸到地面之下。小十凑近了端详,猜测囚徒逃跑的可能性。就在这时,脚下地面突然颤了颤,紧接着地下传出了沉闷的吼音,隆隆不绝,上面的铁链也开始剧烈地抖动,发出了刺啦刺啦的刺耳声音,磨得人心惶惶。
靠近石窟最里面的地面突然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坑堑,那下面黑不隆冬一片阴森,丝丝冰寒的水汽往上冒,冻得小十打了个哆嗦。她跳到一边,身体不自禁地死死贴合背后的冰凉的石壁,屏住呼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那里,不知那里会浮现出什么妖魔鬼怪来。
铁链摩擦的声音越来越剧烈,直到最后倏然绷直,一团黑影猛被吊上来,飞溅出无数水珠,冰寒刺骨,小十“啊”的一声闭上眼,双手抱头伏在墙边。
过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发生,一片静谧,除了多了另外一个人的粗重喘息。
小十透过双臂之间的缝隙一瞥,确定那不是什么洪水猛兽,而是货真价实的一个人,应该就是窟里所囚禁的人。
她终于放下一直悬着的心,开始打量那个人。♀
他的双手被拷在镣铐里,如同被钩子勾上来的鱼,从水中被/干净利落地钓了出来,又毫不留情地吊在那里,四周环绕着密不透风的渔网,独留一处似乎永远也奢望不到的自由天空。除了最开始溅出的水花声、粗重的喘气声,还有水珠滴在地上的声音,他再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借着昏黄的烛光,小十看清,那不过是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他看上去远比她想象中要好,没有脏兮兮乱糟糟,事实上,也许是因为刚从水里出来的缘故,他很干净。不仅如此,水珠顺着头发肌肤流淌,更给人一种新鲜剔透的感觉。不知道是不是关在这里太久的缘故,他几近脚踝的长发折射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色,身上的肌肤也毫无血色,映着烛光就是一片幽幽的苍黄色。
驻了片刻,她缓步趋近他,率先打破沉默:“我是来给你送饭的。”
少年没有应声,从小十的角度仰首而望,只能看到他尖细的下巴,还有低垂的眼帘,那上面排列整齐的纤长睫毛,还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水珠,却连一丝微弱的颤抖也无。
小十拎着篮子杵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又靠近了他几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他周边的冷气都快要将她冻僵!
少年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雪白色的单裤,湿漉漉地黏在双腿上,却似乎丝毫不冷。小十注意到,他的脚背紧紧蹦起来,似乎即使被吊在那里,他也在全身发力一般,那种感觉,就恍若他不是被人锁起来吊上去的,而是他自己挂上去在锻炼一般。
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了,她将篮子放在地上,开始不停地在一边搓着手蹦蹦跳跳,以图驱走寒气。
跳到后来跳累了,她就蹲在那里,看着身前的篮子,将上面的细布揭开,热气已经没有多少,依旧散发着迷人的香味,肚子就不受控制地咕噜咕依旧噜叫起来。
可还没等小十开始纠结,一道锐利的视线就落在她身上。
她有些头皮发麻地抬头,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终于放松下来的脚。再往上,修长笔直的腿,在那处羞人的部位略作停留,继而向上是肌理匀称又显瘦削的胸膛,最后,一眼望进少年浅茶色的瞳仁里,清冷却专注。
小十咽了咽口水:“你要吃饭吗?”
少年依旧没说话。他的神情冷漠近似于荒芜,可是视线锐利得如同长剑,能随时刺透人体。
小十在这样的注视下倍感不适,却又在心中暗暗唾弃自己竟然觊觎这可怜少年的食物。
她看了看少年,有些费力地往上托了托菜篮:“要我喂你吃吗?”
也不指望少年回答,她四处张望起来,发现一个对开门立柜、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一个恭桶。那把椅子也有点儿矮,她决定过去推那张桌子。让她意外的是,桌子上面竟然还有笔墨纸砚,纸上写满了字,可惜她一个都不认识。小心把这些东西收拢到干燥的地面上,她将桌子推到少年附近,光有个桌子还不够,她又摞了一把椅子,又费了好半天劲儿才爬上去,站直了才勉强够到少年的下颌。
她将菜篮子里的菜围着椅子在桌子上摆开,一碗米饭,一碟小菜,一盅汤,一个红薯,还有一只黄金烤鸡,外加一囊水。
左右少年被绑住,若是以往,小十必定会为自己掰下一个鸡腿。可现在她却做不到,这不仅仅是因为少年如凝实质的注目。事实上,人生当中总会有一些人,第一眼望去就视若渣滓,也总会有一些人,让人心生敬畏。这被吊住的少年显然属于后者。
“你想先吃哪一样?”小十有些不自在地询问。
少年的视线落在了黄金烤鸡上。
有那么一瞬间,小十甚至觉得如果那只鸡还没有变成黄金烤鸡,一定会高兴得扑腾起来——少年有一双极其漂亮的眼眸,从那里流泻出的视线,无论忧喜冷暖,似乎都带了那么一点儿旖旎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去期盼,这视线能落在自己身上。
小十用细布仔细擦了擦手,从鸡身上小心翼翼掰下一条腿——毕竟这是一只被少年钦点的鸡,身价倍涨——接着她又将鸡腿上的肉斯成一小条一小条的,好方便少年食用。
少年略微低头,正要就餐——
小十的手却突然顿在那里,又猝然收回,让少年略开的唇齿就僵在了那里——她这才猛然想起来,她在菜里下了毒!
她已经完全把这茬事情抛到了脑后,或者说她现在一点儿也不想杀这个冷漠得有些可怜的少年。
然而事已至此,不进则退。她只有一个理由不杀他,却有无数个理由一定要杀死他。
孰轻孰重即见分晓。
顶着头上犀利如鹰喙一样的视线,小十装模作样地拿着鸡肉蘸了些底汁,强压住心中种种不安,一咬牙,又将鸡肉递了上去。
可这回,少年却没有动弹。
小十强作镇定地露齿一笑:“你不是想吃鸡肉吗?怎么不吃呢?”
他没答,神情冷峻,沾着水汽的灰发粘在他苍白细瘦的双颊上,让人产生一种矛盾的错觉,似乎明明脆弱到一碰就碎,又偏偏坚韧到无懈可击。
小十不敢再细瞧,只觉得呼吸都有些堵得慌,浑身绷得僵硬。
少年突然开口,声音冷冽中带着喑哑,因为长期不说话而显得断断续续:“……你……下毒?”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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