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季事 第十九章 夜深园游

作者 : 暮十六

我提前过起了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正巧博物馆展示的文物按惯例是三个月换一批,有关文物出库入库都是极其细致的工作,因为出了一点点的差池真是谁也担当不起,许多金器甚至来回都要称重,安保部门、特勤部门全程待命。♀我们按编号做着统计,按文物的易氧化程度决定是否放在密封展柜之中,还得不影响开馆时间,几乎忙得焦头烂额。

这天我离开博物馆已经是晚上九点多,正准备打电话叫家里的司机来接我,掏出手机一看三个未接电话,都是季清让。我连忙回了过去,问:“你找我?”

他在电话那头声音显得较往常低沉了些,透着重重的疲惫感:“是的,我今天刚刚回国。”

我想前几天他果然是在机场,又问他找我什么事。他含着笑说:“上次你说想吃私房菜,所以我今天特意约了一位大厨,可惜打电话你没接。”

深夜的风有些冷,我裹紧身上的外套,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今天博物馆有些忙,我没听见电话铃声。”

他“嗯”了一声,忽然问:“那我现在派司机去接你?”

我愣了一愣,刚好肚子不争气地发出一声“咕”,于是说:“那、好的。”

季清让派来的司机将我一路送到城郊的别墅区,也幸好博物馆不在市中心,这样一路并未花太多时间。我下来时借着漫天星光,看到眼前是很大一个院子,脚下蜿蜒开一条青砖石铺成的小路。

院子很大,一眼只能看见栽了许多的树,像一处世外园林,脚下是一排低矮灌木。林间梨花开得正好,正值花期,一阵夜风吹过,泛白的落英沾满我的衣襟,我一路走过去,耳边可以听见溪水潺潺的声音,但走到尽头,也只看见一片青翠竹林,夜色中格外苍劲。

竹林背后隐匿着一间仿宋制民居,中间的屋内亮着光,是这寂静黑暗中唯一一道亮光。我走上前,掀开帘子,看到屏风背后,有人坐在圆桌背后,指尖搁在太阳穴上,似在闭目养神,斜长的影子孤独地拖曳在背后的墙壁上。♀身边的窗户还大开着,能看到窗外茂盛的竹林。

我静静立在原地,恍惚觉得这一幕美得像风景。

季清让听到珠帘被掀起的声音,微微睁开眼睛,手还随意地撑着脑袋,冲我微微一笑:“微生,你来了。”

他今晚穿了一件米色的套头毛衣,头发柔顺地垂在耳侧,显得整个人都比实际的年龄要小一些,但依旧是那样优雅的气质。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怀着歉意说:“真是不好意思,来晚了。”

他平静说:“没关系,反正厨师也走了。”

我:“……”

正想问既然厨师都走了,那他特意叫我来一趟是作甚。结果他将手边一个盒子递给我,我茫然打开,里面是一串一百零八颗红玛瑙佛珠,是很正的红色,色泽鲜艳且明亮,隔珠同中间母珠都色泽稍暗些,底下坠饰是一块白玉佩。我疑惑问他:“这是?”

季清让解释说:“这是我爷爷送你的。”

我心想这串佛珠未必十分贵重,但对于季老而言,定有特殊意义,便说:“谢谢。”因我左手腕上已经戴着一只翡翠手镯,一时又褪不下来,只好暂时将佛珠笼在右手手腕上,在灯光下打量着,我赞叹:“真的是很漂亮。”又随口道,“百八三昧,六根各有苦、乐、舍三受,故十八种烦恼,六根各有好、恶、平三种,又十八种烦恼,此三十六种烦恼,配以三世,故人生在世共一百零八种烦恼。”

他颔首,接过我的话:“《大智度论》上说,八十八见惑、十修惑与十缠为百八烦恼。佛家称念珠为清心珠,可人世那么多烦恼又岂是拨一珠可以消除的。”顿了顿,说,“不过你喜欢就好。”说着站起来,往侧房走过去,我问:“你去哪里?”

他说:“你等一等。”

结果我等了不到十分钟,他忽然端出来一盆热气腾腾的水煮鱼放在桌上,我看他毛衣外面罩着碎花围裙,怔了一下,惊讶问:“你是去做菜了?”

他平静说:“厨师已经走了。”目光却落在别处,“不过我平时不怎么下厨……”

我打断他的话:“等等。”拉着他的衣袖往厨房走去,他问:“怎么了?”

这里的建筑虽是仿古制,但厨房很现代,收拾得也很干净,头顶光线明亮,我站在油烟机前,说:“我还是不相信你会做饭,你做给我看。”

他难得默了一默,有些哭笑不得的表情,但片刻后还是平静地走过去切菜,倒油,下锅,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我目瞪口呆。在他炒菜的时候,我在旁边说:“这辈子我见过会做饭且做得好吃的男人只有甄翕,那个,甄翕是我们博物馆馆长,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

他点头,手里还握着锅铲:“他去研究文物了,对物理学界而言大概是很大的损失。”

“哪能啊,我明明觉得他是为了那些曾经的同行能多活几年。”我随口说,“甄翕的存在不就是为了证明别人活着是多么失败的么?自从进了博物馆,每次看到他我都想献上我的膝盖,你说他研究物理的那些年,他的同行到底是怎样有勇气活下去的?”

洋葱入油锅时发出一阵好听的声响,很快香味就飘了出来,季清让说:“或许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研究文物?”

“不清楚,反正他像个只能远观不能亵玩的国宝级文物。”我继续说,“至于段空青他呢,别看长得不错,其实只会煮泡面,而且泡面还煮的很难吃,他大三准备司法考试那会天天窝在公寓吃泡面,我都看不下去了,只好在那段时间学会做饭给他吃。”

说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笑起来:“对了,你知道吗,那两个月段空青真的像个疯子一样,那天我好像买了一套厨具,结果送过来的时候发现质量不是很好,我就随便这么嘟嚷了一句,结果他从卧室里跳出来,对我吼,产品质量问题的申诉时效是两年!”回想起往事我只能扶额,“我觉得他这样不行,得出去走走,结果刚到小区楼下,一只狗撞了他,段空青一路上都在跟我琢磨要怎么告那只狗,如何证明那只狗年满十四岁……你说他是不是疯了?”

他忽然说:“你们兄妹感情果然很好。”转过头来看我,薄凉的唇角微微上翘,露出清朗的笑容,“所以那晚我要是没陪江昔去的话,想必你一定能将兄妹之情发挥得淋漓尽致。”

我:“……”那晚我很没骨气抛弃段空青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我默默地背过头去,“算了,我还是不说了。”

我以为这就算打住了,结果过了一会他忽然将一盘刚出锅的菜递给我,我一看是家常的洋葱炒蛋,正打算端到隔壁放餐桌上去,但他顺手又拿了一个大蒜给我。我问:“干嘛?”

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解释:“洋葱和大蒜的区别,你可以好好拿去体会一下,如果你记不住,可以这样去记,洋葱能炒鸡蛋,而大蒜不能。”顿了顿,“而且请切记,它们和风信子或是水仙都没任何关系。”

我:“……”

算了,我还是一头撞油烟机上罢。

于是我决心将悲愤的心情化作满腔食欲,但不得不说,季清让的厨艺的确大大地超出我的预期,令我大快朵颐之后就开始纠结这一顿宵夜自己该胖多少两肉,于是洗完碗后,我对季清让说:“我得出去消消食。”

他解下围裙,说:“我陪你去。”

我一想,按照自己的路痴本性,这林子这样大,指不定自己就走丢了,还是让他领路为好。

屋外星光璀璨,但林间有些黑,他十分绅士地跟在我身后,伸出一只手放在我背后十公分处,防止我摔倒。有夜风袭来,脚下的青砖路上不知何时铺满薄薄一层的花瓣,我听见溪水的声音,便问他:“这里有水?”

他“嗯”了一声,指向西边,我往西走去,这才发觉这林子里植物种类繁多,且排列杂乱中有序。我问季清让缘故,他淡淡地回答:“这是我造的。”

往西走了不远,果然找到一条石涧里的清澈溪流,隐约倒映着些许星光。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来,指着溪水边盛开一路的花,问季清让:“这些是什么?”

他不过看了一眼,便说:“贴梗海棠,你看它的花朵紧紧贴在树干上,所以叫这个名字,它的果实又叫皱皮木瓜。”

溪水边上还盛开着木棉花,在黑夜中像一簇簇燃烧的火苗,我说:“这个我认识,是木棉。”季清让颔首,补充说:“现在是木棉的花期,一般木棉都是先开花后长叶。”

我说:“你不愧是植物学专业的,懂得真多。”又笑,“可惜我从小就分不清各种植物,我女乃女乃说我不理会外界活物,是一头扎在一堆死物里头。”

他忽然说:“可是能坚持自己的爱好,也是一种快乐。”

我用力点头:“所以我特别感谢我爸妈,当初没有逼着我去学经济一类的专业,但是这也注定了我以后不能继承家业。”又问他,“你既然说自己毕业于康奈尔大学植物学,为什么又会到致宛工作呢?”

季清让站在我身边,我转身仰头望着他,他头顶暗紫色的夜幕上缀着无尽星子,他低下头来,一双眸子在黑暗中像稀世的黑宝石,熠熠生辉,里面有我读不懂的情绪。但他的声音依旧冷清,许久,他轻声说:“专业同工作并没有什么必然联系。”又说,“你很幸运,但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那么幸运。”

我撇嘴,将高跟鞋月兑下来,赤脚放进冰凉的溪水里,鹅软石踩在脚下有些滑滑的,吃饱喝足后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眼皮子有点沉。我说:“我怎么能是幸运呢,真正幸运的应该是那种天才一样的人,他们不管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可是我不管决定学什么,同样付出甚至付出更多,却也不见得能比别人更优秀。比如我学了十六年的美术,也没见自己成为一个知名画家,陆无双说是因为我没有足够的天赋。”

他忽然将手搁在我的肩上,弯下腰来平视着我,眸光清冽。我甚至能感到他呼出的气息微微喷在我的脸上,我莫名地吞了口口水,问他:“干嘛?”

但他这样安静地望着我许久,才温柔说:“微生,你此生已经足够幸运,且以后会更加幸运。”

在这样寂静的黑暗中,他的声音仿佛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魔力,我怔怔问:“真的么?”

他轻轻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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