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季事 第三十八章 毕业(下)

作者 : 暮十六

博物馆已经闭馆,夕阳西下,远处是颜色古旧斑驳的明代城墙连绵起伏。♀穿过偌大的广场我也只看到了几位保安在巡逻,一旦没什么游客在,博物馆这样的地方就显得颇为荒凉。连整幢办公楼都静悄悄地,刷门禁的时候我想,大家果然都下班了,或许还有人在加班,大约都在特展馆里。

推开实验室的门,里面没有开灯,窗外极暖的残阳将坐在窗边的人整个轮廓笼罩上一层微红的光,愈发显得身影孤冷清傲,又是那样地遥不可及。

我没料到这个时候实验室还有人在,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去按电灯开关,整间实验室顿时一亮。甄翕穿着一身藏蓝色手工西装,带着白色手套,双手交叠,露出手腕边上一对古银色精致袖扣。他从修复台后抬起头来,看见是我,面上并没什么表情,也没说话。

他一贯是冷淡性子,自然没什么反应,而我却吓得背后都出了一身冷汗,这才缓过神来,拍着胸口说:“抱歉,我回来拿手机。”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他没有回答,只是垂下眸子,摘下手套,我才注意到他面前的修复台上摆着一只已经修复完整的笔洗。

十分眼熟的暗红色,我一眼就认出来它是那晚被砸得粉碎的那只钧红釉笔洗,眼下它静静地待在修复台上,虽然已经拼凑完整,但周身满是裂痕,足见当初摔得惨烈。

这么说,甄翕会出现在实验室,是为了修复这只笔洗?我记得那晚他根本没看一派狼藉的地上一眼,踏着满地碎片走了出去,我才误以为是他天生性情冷淡,所以根本不在乎。

原来他还是将所有的碎片都收集起来,那为什么又趁着没人在的时候,才到实验室来进行修复……

出于职业习惯,我走上前两步靠近修复台,弯下腰细细打量,不得不说,甄翕手法如此高明,整只笔洗都修复得非常好,无论多细小的碎片都巧妙地拼接上去,但是那些裂痕看着总觉得触目惊心。♀我的指尖划过一处裂缝处,忍不住问:“为什么还要留着这些裂痕呢?”

这种保留裂痕的修复方法我们一般称之为研究修复,顾名思义,修复的主要目的是为考古专家研究工作提供较好的实物资料,所以一般只是清理表面污垢,将断裂部位重新粘接,裂痕是不进行处理的。

因此博物馆里最常采用的还是展览修复,虽然要求不及商品修复严格,但也要求游客隔着展窗看不出大面积的损坏裂痕。依甄翕凡事都追求完美的性格,我以为他会将损坏的笔洗修复出完好无损的视觉效果来,毕竟对他而言,只要他愿意,这是很简单的一件事。

我这样困惑着,他低沉的嗓音在我头顶响起:“不为什么。”我抬起头来,因为这样的姿势,我们两个人隔着一张修复台互相对视,他深棕色的眸子里照旧看不出什么情绪流淌,只是难得多说了一句作为补充:“裂痕就是裂痕。”

我想想也是,叹了口气,站直:“是啊,裂痕就是裂痕,抹去了也是假象。何况这既然是你母亲的遗物,该是什么样子就……”话被自己硬生生打断,因为我注意到他眸光骤然一冷,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连忙说,“抱歉,我不是故意的,只是上次偶然听别人提到过。”

甄翕这样身份的人,从来不会和旁人提及自己的家事,也绝不会允许旁人知道他的家事。今日我脑子不知道碰到了哪根弦,莽撞提及,且论及亡人,实在不该。

我小心翼翼地去打量他的脸,但他只是垂下眸子,手边是一堆修复工具,包括加固用的聚醋酸乙烯醋和粘接碎片用的环氧树胶。正当我以为自己又要凭顿悟或者是猜,总而言之靠运气来理解他的心思时,他突然开口,声音比往常还要低沉:“我的母亲,是一个很懦弱的人。”

我不曾料到他竟会和我谈论家人,有些意外地望着他,他的语气变得不容置喙,像是发狠般的继续说:“我不喜欢懦弱的人。”虽是这样冷漠绝情的话,他却抬起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略略挡住了眼睛。

这样意外软弱的动作会出现在甄翕身上,叫我着实一愣。

我想起来,段空青提过,最近是郁素衣去世十五周年忌日,这么说,她去世的时候,甄翕不过才十四岁,也是甄翕去美国攻读物理学的那阵子。

十四岁,虽说甄翕十岁就在sci上发表论文,研究闵可夫斯基时空两点的距离不受重力影响的路线最后确定测地线为直线这种我们根本看不懂的深奥理论,活得完全不像正常人,十四岁的他已是个什么模样,我们可想而知。

但他这样的动作,让我意识到,我一直将甄翕当做神,可他毕竟是个人,七情六欲虽然比普通人少些,但总归是有点的。

也会怀念,也会失落,也无法挽回逝去的亲人,这显然颠覆了我对甄翕一贯的看法。

我忍不住轻声说:“甄翕,你——”

话音未落,他已将手放下,依然是冷肃面容,波澜不惊的眼底透着凉意,且因沉默让这份凉意更显幽远,仿佛刚才抬手的一瞬间,所流露出的悲戚哀恸皆不过是我的错觉。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竟试图安慰甄翕,这是一件多么可笑的事情,他是这样的高傲矜持,内心强大且克制力超群,他既如此憎恶懦弱,又怎么需要别人来安慰他?再不敢多说话,想起来自己回来的目的是为了拿手机的,连忙跑到自己的位置上。结果一回头就惊呆了,因为我的桌面上堆着一摞崭新的书。我感到奇怪:“这些书哪来的?”

看样子,是谁洗劫了新华书店?

所谓知识创造财富,是谁直接将财富的源头摆我桌面上了?可惜这不如送间号称财富中转站的银行来得实在啊!

我不过是随口一问,也没指望甄翕会回答,但他在我身后平静解释:“他们送你的礼物。”

我凑上去看,果然每本书上都有贴着一张便签条,注明是谁送的,还有几句简短祝福,无外乎是恭喜毕业,正式成为博物馆员工,从此努力工作云云。不由得心里一暖,笑着说:“这些人,也不告诉我一声,偷偷摆在我桌上给我惊喜吗?”

都是研究文物的,礼物其实没什么创意,全是相关方面的专业书。林晏晏送的是一本《中国丝绸科技艺术七千年历代织绣珍品研究》,虽说是本好书,但我将书名读完一口气也没剩下多少;实验室孙主任送的是本《古阳洞龙门石窟第1443窟》,嗯,很符合他的喜好;至于容俊彦,则送了我一大本中国古代字画研究的画册……

望着这摞起来有我半人高的书册,究竟该如何扛回去,在惊喜之后,就成了我首先需要思考的问题。

甄翕问:“想什么?”

我随口说:“在看谁没送礼物,明天去要啊。”完了回头看到他一张英俊淡漠的脸,才想起来这堆书中根本没有他送的,怕他误解我的意思,连忙补充,“当然我不是说你。”

他继续一脸冷淡表情,我在心底想,完了,他果然误会了,觉得我是准备向他要礼物。但我真不是这个意思,话说回来,甄翕不送礼物我倒是可以理解,他要是送我礼物,我反倒会受到惊吓。我哪有那个勇气问他要礼物,心里惶恐,愈加结巴:“我真不是,其实、其实不送最好,反正我也拿不回……”

后面的话我还没说完,因为我看到甄翕突然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细长的锦匣,面无表情地递过来,手举在半空中。

这下我是真的吃惊了,心底怀疑一定是自己会错意了,愣在原地不敢上前。他皱起眉头,似不耐地说:“快点。”

他还真是这个意思?!

我迟疑地接过:“给我的?”打开来发现里面是一条枣红色发带,两端两面各绣着一支白梅,配色柔和针法细腻,看上去像是苏绣。

我手里举起那条发带,忍不住打量甄翕两眼,他依旧是面无表情,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留给我一个不可亲近的清冷背影。我只好硬着头皮说:“谢谢,但是你怎么想起来送我这个?”

他没有回头,语气淡然:“随便买的。”

我说:“……哦。”

上次甄翕出人意料地送了我枚书签,这次是发带,说起来,果然不愧是甄翕,送人礼物都是这样别具一格。不过他既然说是随便买的,那看来真就是随便买的,想想也是,对甄翕这样高高在上的人不能要求太多,他怎么可能精心为别人挑礼物,能随便买东西送我已让我有些受宠若惊。

何况,我得去问问林晏晏,甄翕除此之外真的有给谁买过礼物吗?果然我最近工作完成得很好,连他都认为我值得奖励。等等,连甄翕都学会奖励员工了,难道最近会出现日食月食什么奇观吗?

我将发带放进包里,又找到自己的手机,看了一眼,不足百分之十的电量。商量着说:“那甄翕,我先走了?”他静默不语,我全当他默许了,说了声“再见”后转身离开。

结果我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极低的叹息,似是呓语,轻飘飘地传到我的耳朵里,又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式的语气:“你不可以懦弱。”

我不喜欢懦弱的人,而你不可以懦弱。

我蓦地一怔,停下脚步回头,隔着整间实验室,甄翕依旧站在窗边,外面夕阳已经敛了最后一道霞光,天空整个的黯淡下来,他的背影与窗外的暗青色似乎完全融在一起,只余一个朦胧的轮廓。我困惑:“刚刚你说话了吗?”

他默了一会才冷声问:“什么?”

我赶紧摇头:“没什么。”大约只是我的幻听。

走在走廊里的时候我不禁揉着太阳穴暗想,果然最近忙得太过,连脑子都有些不大清醒,竟开始出现幻听。不过,可能最近大家都是一样太忙,都有些不正常,无怪乎连甄翕都给我一种不大对劲的感觉。

说起来,可能真是我太过忙碌导致的错觉,我怎么觉得甄翕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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