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笙季事 第四十一章 长弃

作者 : 暮十六

因为两度落水,虽然吃了感冒药,但我果不其然还是发起高烧,第二天我妈给我向博物馆那边请了三天假,林晏晏还专门打电话来问我,语气诧异:“你好端端怎么发烧了?”

我整个人都烧得迷迷糊糊的,有气无力地回答她:“不小心掉水里了。”

她那边沉默了一会,才骂道:“姑娘,你走路不看路的吗?”又缓了缓语气,“那你在家好好休息。”

我不忘记提醒她:“对了,我同云锦博物馆那边联系的,借他们的那几件吉服……”

她不耐烦地打断我:“知道,甄翕今天亲自打电话给人家唐教授确认了,用不着你操心。”

我“哦”了一声,她说:“当然如果甄翕事后找你算账,你别怪任何人。”

这件事我没完成,甄翕若责备起来也是我活该,我老实说:“那我等下周例会。”

季清让也抽空给我打了电话,问我还要不要紧。我说:“没什么事,就是发烧38.8而已。”

他那边顿了一会,我几乎能想象得出来他皱起眉头的样子,:“这叫没事?”又叹了口气,“微生,是我没能保护好你。”

我觉得他太自责了,宽慰他说:“真的不怪你,算是我出门没看黄历。”

一个人躺在床上挂水的时光过得无聊,我想起来博物馆的同事送我的那些书,随便挑出一本来翻了翻,是这次土豪中国特展的画册,收录了这次特展大约80%的展品,印刷质量很好,介绍的资料也详实,也是省博推出的纪念品之一。

我看了一会觉得累,但这样精美的图册实在舍不得折页,手边又找不到能当书签的东西,忽然想起当初甄翕送我的书签好像被我一直放在床边。于是打开抽屉,里面果然静静地躺着一只牛皮纸袋。

将袋子里的书签倒出来,纯银的书签捏在手里有些冰凉的触感,这还是当初甄翕去参与隋唐帝陵挖掘之时买回的纪念品,说起来这枚书签我收到后就随手搁置,从未仔细瞧过。今日既然闲得无聊,拿在手里打量了一会,发现这枚书签的确精美,通体银白,四面缠枝莲花相交叠,镂空的花纹雕刻得十分细致,堪称手工打造的精品。甄翕眼光一向甚高,连随随便便买的东西也是不俗。

这样打磨得光滑的银片,我指尖突然感到一阵粗糙的触感,将书签拿在阳光下细看,才发现书签底端刻着极小的字。眯着眼睛将蝇头小楷念出来:“弃?”

好端端的书签上怎么会有这样的刻字,敢情还是瑕疵品准备废弃的?但看这手工,也不像是瑕疵品啊。♀

算了,银器的工艺标准我也不清楚,想想将书签放进两页之间,合上图册,决定绝不告诉甄翕他很有可能一不小心买回来的是次品。

不过想想天才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倒是令人觉得心情格外愉悦。

·

我虽是请了三天假,但两天后高烧已退,身子也轻快不少,想着自己还有那么多工作没有完成,躺在阳光房里晒太阳都叫人心底不安,于是吩咐司机送我去博物馆。

正好赶上例会,容俊彦似乎又在追某个女孩子,同人事部的小许夸夸其谈:“要追这种女孩子,就得打败她,你若是打败她,她就一定芳心暗许。”

一抬头甄翕出现在门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吓得他赶紧噤声,会议室里其余人拼命忍笑。

今天的例会照样气氛凝重,甄翕看见我的到来,唯一的表示是冷声问我:“你是怎么做事的?”

同云锦博物馆商量借展品的事最后还是要他亲自出面,他这样不悦也是情理之中,我站起来解释说:“时间的确定上出了差错,我很抱歉。”

他手里的钢笔敲了一下桌面打断我,肃然道:“我不需要任何借口。”不再看我,“下不为例。”

我听他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下意识去掐虎口,结果见他这样轻易地放过了我,不免有些意外。

例会后实验室里的同事都表示我怎么不继续在家休息,何苦特意来挨一顿骂,我说:“我手上有块辽代的万字对兽纹锦还没有修复完成,就来了。”顺手打开恒温箱,看看心心念念的生物菌培养得如何。

孙主任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仗着底子好,就一点不在乎身体,看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敢不敢不拿身体当回事。”一边说一边去捶腰。

容俊彦摇头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是甄翕一手培养出来的,自然工作起来和甄翕一样不要命。”

我有些茫然地转过头去:“什么一手培养?”

他奇道:“你不知道啊,我们都说你和晏晏是甄翕一手培养出来的两个人。”

我更加困惑:“为什么?”

他嬉皮笑脸地回答:“你想想啊,林晏晏当了甄翕五年的特别助理,一路磨砺;你则是被他带在身边亲自教了四年,也吃了不少苦,你们俩可不是他一手培养的?”

我仔细想了那么一想,好像是这么一回事。♀

他耸了耸肩,继续说:“你都不知道自己有时候骨子里多像甄翕,挑剔,追求完美,所以啊,还好你没他那么高的智商,不然你得多可怕?”

我听完咬牙切齿:“容俊彦,说了半天你就是在歧视我的智商是吗?”

他一摊手,十分无辜的模样,眨着眼睛说:“哎呀,被你发现了。”

因为大病初愈,临近中午我并不觉得饿,倒是有些犯困,于是决定去咖啡店买杯黑咖啡提提神。博物馆除了专门的用餐区,还有就是在特展馆顶楼有间咖啡店,因为风景好,我一般都去那里。

此时正是饭点,不少参观的游客都在这里歇息,我很能体谅他们,因为参观省博实在是一件很费体力的事情,毕竟二十万藏品也不是随口说说的。视野好的位置都已经被坐光了,我手里端着咖啡杯,转悠了一圈想找到空位置。

转角处人少些,身边有一盆半人高的绿色盆栽,也不知是什么植物,我找了个空位置坐下来,过了一会,听到旁边有人说:“那天在医院,我提醒过你,离她远点。”嗓音低沉,听上去没什么感情,偏偏气势沉着,叫人听着心底一颤。

我不由得转过头去,隔着盆栽,依稀能看见那边坐着身材高大的一人,穿着一件合体的藏蓝色西装,一手搁在桌上,透过树叶间的缝隙能看腕边暗金色的袖扣。

我眨了眨眼,甄翕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体察民情?

但未等我想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来解释甄翕怎么会意外出现的时候,有轻笑声传来,听响声是女人将杯子放回桌上,笑叹着:“你这么笃定我是冲着她?”自言自语般,语气似痴似缠,“或许从头到尾,我都不过是为了一个你而来的呢?”

声音甜美,竟然是江昔。

但更令我吃惊的是她所说的话,我感觉自己一口咖啡都呛到了,为了甄翕而来,这算是在表白吗?

想想志愿者只需要每个月来博物馆两次就足够,但江昔似乎经常出现,容俊彦还和我专门说过这件事,得出的结论是她可能是太闲的缘故,怎么,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话说回来,这世上还真的有人敢喜欢甄翕?!

在他这样完美无缺的人面前,我以为绝大多数的人都会像自惭形秽,面对一尊无欲无求的佛,居然还真有人敢动邪念,企图将他拉近红尘俗世……等等,江昔好像不信佛。想到这里,我突然有点佩服她的勇气了。

我咳嗽了一阵拿起面纸,一面忏悔墙角偷听是件极不道德的事情,一面心想女孩子敢向甄翕表白,实在是千年难遇的奇观,竖起耳朵更加仔细地倾听。

甄翕沉默了一会,冷笑一声:“你可以试试。”

我傻了,不愧是甄翕,这个答案,算是接受还是拒绝啊。

这厢我心里纠结着,江昔似乎也和我一样是纠结的心情,我听见她不动声色地说:“你不该这么自负。”

虽然理解她的心情,但我觉得她这句话说的不对,甄翕此人的确可以说是骄傲甚至是自负到了极点,可问题在于他确实有这样的实力去自负,毕竟以他所达到的高度,早已是个独孤求败的境界,人俯视你一眼已是恩赐,你不能要求他再去平视芸芸众生不是?

甄翕声音淡漠:“天作孽,犹可活。”

江昔笑盈盈地接过他的话:“自作孽,不可活?可是我从不信报应啊。”盆栽遮挡了我大部分视线,只能看见一身鹅黄色连衣裙的江昔拿着手提包起身,声音婉转,“你自己给自己添了软肋,我很为你可惜。长弃,你想过没有,你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有软肋存在?”

甄翕答:“不可惜。”顿了顿,“这不过是唯一的而已。”

江昔说:“那我只能祝福你,此生不要败在这根软肋上。”

听到这里,我才突然回过神来,这对话,怎么听怎么不像表白啊!

江昔踩着细高跟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再也听不见,甄翕冰冷的声音传来,落在我的耳朵里:“听够了?”

我四顾了一下,发现周围没有别人,原来,被发现了吗?

我不好意思地站起来,甄翕气势沉沉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看我的眼神一如既往没什么情绪。我讪讪地笑了两声,想解释自己并不是刻意偷听的,又一想刚刚自己生怕听得不够仔细,就差将耳朵贴盆栽上了,这句违心的话实在说不出口。犹豫了半天,结果月兑口而出:“长弃是谁?”

他没有说话,修长的指尖将江昔喝剩的半杯果汁搁到隔壁空桌上,然后吩咐:“过来。”

甄翕的命令我还不敢拒绝,只好心有戚戚地端着咖啡杯走过去,在他对面坐下,看他一脸冷淡表情,心底揣摩着对于我的偷听,他会怎样生气,不觉有些坐立不安。本着死也要死明白的精神,我艰难问:“那个,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他凝视我片刻,突然说:“是我的表字。”

我着实一愣,然后才意识到他是在回答我上一个问题。先前我从未听说过甄翕还有字,不过他既然出身名门,甄家想必极重视古礼,有表字并不奇怪。

但他从未和我们说过这个表字,江昔却知道,可见一方面甄翕性情的确孤僻不屑与旁人深交外,另一方面他与江昔也确是故人,怪不得会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

只是,甄翕,字长弃,听上去怪怪的,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出处,下意识地问:“当涂何翕忽,失路长弃捐?”他“嗯”了一声,我点头说:“这样啊。”

他没有接话,我默默地喝着咖啡。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不说话,气氛实在有些尴尬,不远处的柜台后传来音乐声,伴随着吉他声响起清澈干净的男声:

不思议だね二人がこうして会えたこと

そのために二人ここへ生まれて来たのかな

……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这首歌,感觉旋律还挺优美的,歌手唱功也好,只是日文听不懂,于是顺口问甄翕:“这歌挺好听,不过歌词什么意思?”

甄翕精通五国外语,且基本上达到了同声翻译的水平,平时我们需要参考一些相关的外文资料,可能自己半天下来读得磕磕绊绊,专业词汇还得查字典,结果还不如甄翕随口翻译来得通顺严谨。

平时我们都养成了习惯,遇见急需翻译的文章会问一问他,他虽然性情冷淡,但基本还是愿意解答的,只是字句简洁些。

所以我询问他歌词意思,也就是平日养成的习惯难以更改,算是个无心之举。

但他突然面色一凝,什么话都没说,直接起身欲走,走了两步又停下来,隔着人高的盆栽,沉声问:“你是认真的?”

我莫名其妙的,问:“什么?”

他又问:“你认为什么是幸福?”

我眨了眨眼,更加丈二的和尚模不着头脑,甄翕好端端地怎么有兴趣和我讨论幸福这种概念了?抬眸去看他,但可惜隔着枝叶繁茂的盆栽,我又是坐着的,从我这个角度实在看不清他的表情。

再一想天才的心思你别猜,反正猜来猜去你也不明白,高智商人士思考的问题能和我们一样吗?说不定人家纯粹是闵可夫斯基时空两点的距离研究多了,想换换口味,对万丈红尘产生了那么点兴趣,又偏偏真的不理解幸福是什么概念呢。

难得被天才请教问题,我有些受宠若惊,仔细想了那么一会,老老实实地回答他:“能从事自己喜欢的工作,坚持梦想;能与心爱的人携手并肩,我可以将未来托付与他。”

结果他直截了当地说:“懦弱。”

他以前说过厌恶懦弱,但我还是觉得稀奇:“这怎么就是懦弱了?”

他声音极为冷淡:“命运置之人手就是懦弱。”

我一愣。

待他走后许久,我慢慢琢磨着他这句话,命运置之人手就叫懦弱,听上去是有些道理,可对芸芸众生来说是否要求太高了?毕竟将自己托付给另一半也叫将命运置之人手啊,敢情甄翕到头来是个独身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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