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很少主动同别人说那么多话的尹芙,静静地陪了女孩许久。
直到思华年平复了情绪、擦干了眼泪,她才盯着那张哭花的小脸看了好一会儿——险些就想伸手去抚一抚女孩的脑袋了。
她原先还曾考虑过,是不是唐宁的审美标准实在异于常人,这才导致他活了三十个年头了却没看上过一个异性——而今想来,是她多虑了。
能够让她心生怜爱的脸,他应该也会……
从突如其来的思索中骤然抽离,女子冷不防提出,要带女孩去一个地方。
思华年自然不会拒绝她。
于是,女孩跟着女子七拐八绕,走过了一条长长的楼梯后,就进入了一处看起来稍显陈旧的地下仓库。
昏暗的灯光在这人迹罕至的仓库里虚弱地眨着它的眼,好像它随时都会睡着一般。
借着如此昏黄的光线,思华年勉强看清了一路上堆砌着的物品——只不过,它们都被人用塑料布遮盖着,让人不晓得下面究竟放着什么。
她还能时不时地听到不知打哪儿传来的水滴声,因而不得不推断,此地乃是一个年久失修、无人问津的场所。
初来乍到的思华年有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格调明显与平日所见有所不同的地方,不理解尹芙为何要突然把她带到这儿来。
不过,径直往前走的女子很快就以实际行动给出了答案。
原来,她们的目的地并不在此。
跟随尹芙走过了空旷的地下仓库,思华年清楚地瞧见了一扇不起眼的金属门。
就在她隐隐意识到什么的时候,对方却毫无预兆地在门前顿住了脚步。
尹芙特意回眸深深地看了思华年一眼,然后才扭头亲手打开了那扇门。
下一瞬,女孩眼前的景象就赫然生变。
思华年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怔怔地望着视野中的一切。
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原野——确切而言,鉴于旷野上整齐地排布着青灰色的墓碑,她应该将其称为“墓地”。
遥望着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的绿草与鲜花,倾听着啾啾的鸟鸣和风吹叶动的飒飒声响,思华年的目光蓦地被凝固在远处一个银黑色的背影上。
分明离得很远,这一刻的她却可以在弹指间就得以断定,那个伫立在一块石碑前的男人,乃是她接连数日未曾谋面的唐宁。
她突然明白了尹芙将她带到这里的原因。
惊愕的神情迅速被了然后的沉重所取代,女孩不自觉地垂下了眼帘。
然而,双眉紧锁着沉默了良久,她终究是抬眸跨出了第一步。
虚拟的蓝天白云下,女孩踏着悠长的石板路,径直走向了静立不动的男人。
约莫三分钟后,她默不作声地站在了唐宁的身侧。
低眉注目于墓碑上的新型文字,她虽然不认得几个,却看得懂那生卒年月。
11989.7-12014.10。
的确是在这场战斗中牺牲的战士。
她没有抬眼去看唐宁此刻的表情——仿佛在目光触及那背影的一刹那,她就已经看懂了他的心思。
两人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明明都知晓对方的存在,却始终没有开口打破这默契的安静。
“对不起……”直至双唇几经开合的女孩先行发出了声音,一双大眼却仍是流连于冰冷的石碑,“我不该说你是侩子手……”
实际上,在那天出口伤人的几秒钟后,她就感觉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后悔。
可是,目睹唐宁那无动于衷的模样,她随即萌生的愤怒又立马淹没了那为数不多的悔意——更别提叫她主动说点儿什么,来挽回自己的失言了。
所以,她一直强装在理,一直没有去见她往日天天要见的他。
直到今天——直到她惊睹天地之间、墓园之中他那孤寂微凉的身影,她才终于懂得,才终于鼓起了勇气。
是啊,一个没有心的冷血动物,怎么可能只身一人呆在这满是亡者的墓地里,独自吊唁那些英年早逝的生命?
所以……所以啊……
“我……之所以会说出那样的话,并不是在指责你……而是……在痛恨自己的无能罢了……”
唐宁一言不发地听着,素来冷峻的容颜似乎罕见地浮现出一丝惆怅。
“对不起……”
直至女孩的又一声道歉伴随着明显的哭腔传至耳畔,他的眸中才切实闪过了昙花一现的情愫。
“唔……呜……”
悲伤,痛苦,无力……这一刻他拥有的抑或没有的,她都真实地感受着。
只是,他向来情不外露,而她,很难控制得住汹涌而来的情绪。
然而这一回,眼看就要痛哭出声的思华年,却拼了命地忍住了。
“如果非要说……谁是罪人的话……这个分明有着治愈之力……却因为畏惧苦难、畏惧危险……而放弃去使用的我……才是最应该向他们请罪的人……”
唐宁依然默默地聆听着,未尝发表任何看法。
“我不会再做这样的事了……”
因为……我不想再眼睁睁地……看着谁……死得那般没有尊严。
思华年强忍着泪意吸了吸鼻子,眼前早已一片朦胧。
“我会去好好训练治愈的念力,一定要用它来救人。”
说着,徘徊在眼中的泪水到底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可她却抬手使劲揉了揉湿润的眼眸,竭力不让自己变得泣不成声。
“我就在这里,向他们起誓。”
绝对……不会再任由悲剧重演。
语毕,泪流满面的女孩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也不去看对方是否有所反应,就自顾自地背过身去,朝着来时路迈开了步伐。
一步,两步,三步……
她昂首挺胸地走着,却仍然掩盖不了满心的悲戚。
一阵清风拂过,吹起了女孩柔顺的长发,亦吹动了男人乌黑的短发。
两行温热的液体再次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却被思华年随即用手抹去。
不能再哭了。
面带泪痕的女孩倏地换上了一脸坚毅,沉重而又坚定地,向前迈进。
前方,是需要用生命去履行的承诺;背后,是与她渐离渐远的身影。
唐宁缓缓地仰起了脑袋,将深邃的眸光投向那并不存在的蔚蓝天空。
一切,都远没有结束。
然而这一刻,他却仿佛可以透过那一方澄澈的苍穹,看见一个遥远的未来。
自这天起,思华年与唐宁的关系开始趋于缓和。
只不过,前者和后者都没有太多的时间去理会对方——因为,他们一个忙于工作,一个埋头研习。
思华年问聂伦要来了大量的相关资料——尽管男人并不赞成她将欲练就一身治愈本领的做法,但女孩毅然决然甚至可谓是强硬的态度,还是让他有些束手无策。
从某个角度来看,她和他那认识了近二十年的友人,是很相似的吧——一样的执着,一样的坚韧,为了实现自己认定的目标,可以做到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可惜……
聂伦看着几番争论坚持之下总算如愿拿到资料的女孩迫不及待地跑回去研究,并没有如同往常那样给予叮嘱,而仅仅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娇小的背影。
年华,我很赞赏你的勇气,也为能与这样的你相识而感到骄傲。
但是……
你的这一选择,也许并不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希望。
当然,作为当事人,思华年可完全不是这么想的。
拿着一大堆文字材料,她一头扎进了理论与实践的海洋,有时看得专注了,连她的人生头等大事——吃饭,都被搁置到了后头。
看着这样的她,罗桑等人都不晓得该如何开口去劝。
思华年如此的全神贯注,自然也引起了唐宁的注意。
碰巧与她同乘了一部电梯的他,眼瞅着对方低着头从外面走了进来,却对他的存在浑然不觉。
平日里的一贯超强的存在感瞬间归零,长官大人一言不发地注目于蹙眉阅读文献的女孩,看着她等到电梯停下并开启门扉之后就埋头举步欲走。
“你在干什么?”安静的电梯内冷不防响起了男人淡漠的嗓音,令专心致志的女孩猛地抬起头来。
“咦?你怎么也在这里?”果然没能留意到长官大人的老祖宗循声转过脑袋,总算瞧见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男人,她惊讶地月兑口而出,却因突然想起电梯门已开而迅速撤下了诧异的神情,“不跟你多说了,我到了。”
语毕,她扭头就要往外跑。
“这一层是宿舍区。”
可才等她跨出一只脚,背后响起的人声就直接掐断了她的动作。
没错,这个放眼望去全是男寝的地方,这女人是要去干吗?
被唐宁的一句话说得顿住了步子,思华年仰头看了看电梯里显示的楼层。
好吧,是谁按了按钮但人却不见了?害得她误以为自己已经抵达目的地。
在孙子面前出了丑的老祖宗不自觉地瘪了瘪嘴,安安分分地退回到原位。
电梯门不徐不疾地阖上,老祖宗继续埋低了脑袋,专心琢磨那白纸黑字。
如此一来,长官大人自是毫无疑问地被无视了。
这些天,她见到他就跟没见着一样——一点儿也不像前一阵看见他的时候那样,唯恐避之不及了。
可惜对于上述转变,长官大人并不觉丝毫喜悦。
因为,他不满地意识到,自个儿在未来孩子他妈心目中的地位,居然还不如那一张张写满文字的白纸。
不过,还是算了。
看在她正努力与他并肩而战的份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