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思华年头一个眼含热泪捂住了口鼻。
而双目圆睁的唐宁,仿佛也在瞬间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他会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同意将这样一名女子纳入麾下。
为什么,她所领导的第一分队,每次出战的伤亡率都低得叫人难以置信。
为什么,她能在没有指引、没有许可的情况下,带着这么多人顺利入内。
为什么,童年时光的记忆里,会独独缺了那张美丽的容颜。
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她就是他那早已亡故的母亲。
至于为何已经故去二十几年的亡者会像活人一样在他身边存在十年不止……
唐宁纹丝不动地凝视着那个业已重新目视前方的身影,好巧不巧地目睹了那背影倏尔变得透明的一幕。
“尹芙姐!?你的身体!?”与此同时,他身侧的女孩也已经瞧见了这惊人的画面,故而忍不住惊呼出声。
“抱歉,小年年,吓到你了吧。”不料她紧张的对象并未回话,倒是离她较近的罗桑从容不迫地开了口,“实际上,我们都是早就过世的人。”惊天之语就这样自然而然地从口中道出,罗桑却是一脸的平静,“多亏了长官……”他将镇定而深邃的目光投向唐宁,冷不防冲他莞尔一笑,“多亏了唐宁特殊的能力,我们才得以以‘具现产物’的形式,在这世上多活了十几年。”
听闻此言的思华年完全无法相信,可看着说这话的罗桑以及替唐宁治疗的一队队员都出现不同程度的透明化,她再如何难以置信,也不得不面对现实了。
“现在……似乎是走到尽头了。”
“不……怎么会……”
“不要哭。”眼见思华年当即潸然泪下,早有心理准备的罗桑这就对她露出一个明媚暖心的微笑,“别忘了,还有很重要的事,等着你去做呢。”
泪如雨下的女孩微微一愣,随后心领神会地看向身边的唐宁。
他正目不转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一抹长发及腰的身影。
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
然而痛定思痛后,她还是低下头,紧紧地握住了唐宁的双臂。
“我们走吧……”她带着哭腔这般说道,泪水仍在扑簌扑簌地往下掉。
奈何与她相对而立的男人却一动不动。
她当然懂得,他缘何如此——她的心,此刻也如遭千人蹂(和谐)躏。
“别让尹芙姐他们担心……走啊……”
忍不住痛哭出声的女孩并未留意到,一双悄然握紧的拳正缓缓松开。
唐宁冷不防转过身去,与罗桑擦肩而过。
“不准死。”
面色安详的男人忽然听到他这样说。
唉……可真是个不坦诚的孩子……
说起来,他们本来就是死人啊……
“我还有话要问你们。”
有很多事情,要问你们……
“我明白。”
其实,我们也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只是……为什么偏要等到最后啊……
简洁明了的对话戛然而止,心照不宣的两个男人终是朝着相背的方向各自前行。
片刻过后,已然久等的尹芙总算感觉到了罗桑的靠近。
“他们走了?”她千载难逢地开口向他确认。
“嗯……别看这两个孩子平时犟得很,关键时刻,可是很乖的呢。”罗桑倒也不觉奇怪,旋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回道。
尹芙并不接话,然脸上昙花一现的柔色,已然昭示了她内心短暂的安宁。
“知道吗?唐宁小时候,我见过他一次。”
“知道,那天我也在。”
“不,不是那次。是后来有一回,我单独遇见了他。”
尹芙侧首看他,一言不发地等着他的下文。
“我啊……曾经无数次地幻想,如果他是我的儿子,就好了。”
“……”
“我呢,肯定每天都陪着我儿子,陪他念书,陪他画画,陪他下棋……我们一家三口可以在阳光普照的庭院里一块儿喝下午茶……光是想,就觉得很开心。”
“……”
“但是往后想想,又觉得自己很傻,你的,不就是我的吗?”
“……”
“这次……一起保护我们的孩子吧。”
“啊……一起上吧。”
心有灵犀的应声一出,誓死守护的两人皆是神情肃穆地冲向了战场。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沙沙的风雨声中,枪响从零星变到激烈,又从不绝于耳变回销声匿迹——这一过程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牵动着闻者的心。
思华年与唐宁一块儿站在了百米开外——远远地,还能依稀望见一个接一个倒下的怪物。
但是,他们的心里并不轻松,因为那些爬虫虽是被消灭了许多,但数量却不见明显减少。
会不断地有新个体冒出来——前赴后继——这样的认知,令女孩的整颗心都揪得紧紧的。
思华年一动不动地凝望着战场所在的方向,两只手早已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旁人的胳膊。
终于,在经过了看似漫长的煎熬之后,他二人同时目睹了视野中十几个渐行渐近的人影。
慢慢地,这样的人影越来越多、越放越大——待到思华年可以看清尹芙的那张脸了,她即刻忍不住松开了抓着唐宁手臂的柔荑,抬脚迎了上去。
然而,才刚喜上眉梢地跑出几步,她就脸色一变——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清楚地看见,女子的整个身子都在那儿忽隐忽现——再一瞧站在她附近的罗桑以及一众一队队员,发现他们也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异样。
女孩不敢再擅自靠近了——她怕此时此刻,即便是一阵清风,也能把跟前的同伴们吹得消失不见。
裹足不前的模样被来人看在眼里,业已知晓自己时间不多的女子却并未就此发表任何看法。
她只是轻垂了眼帘,而后又迅速将之抬起。
沉静的目光,此时已然定格在唐宁的脸上。
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然不知何故,她却丝毫不觉悲伤。
“听好,待会儿沿着东偏南三十度角的方向前进,我的副队……”毫无预兆地开启了双唇,尹芙像是没事儿人似的,一本正经地关照他们下一步该怎么做,却在话到一半的时候冷不防顿了一顿,“我的弟弟,阿默斯特丹·罗维兹·柯诺,会在那里等着你们。”
话音落下,除却思华年同唐宁的所有人都完全不觉得惊讶。
不过,纵使是两个听闻意外讯息的年轻人,眼下也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询问对方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弟弟。
“尹……尹芙姐,你……你们……你们不跟我们一起回去吗?”磕磕巴巴地迟疑再三,关心着一个重要问题的思华年禁不住打量了罗桑几眼,接着总算是鼓起勇气问出了口。
奈何回应她的,却是女子良久的沉默。
这样的反应意味着什么,已不言而喻。
回忆着半个小时前的种种,思华年顿觉心如刀绞。
偏偏这个时候,跟随尹芙参与救援行动的几十名一队队员都开始了不可逆转的虚无化。
眼见曾几何时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伙伴们此刻居然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一点儿一点儿地消无,善良而感性的女孩无论如何也没法接受。
“菲利普罗·托勒弥·游斯,尤森伯里·南路尔·单礼,马达加斯卡·坎贝拉·郝嘉……”她一边流泪一边呼唤他们的全名,竟然做到了几乎一字不差。
“诶?大小姐记得我们的名字啊?而且好像都没出错诶?”其中一人似诧异更似喜悦地调侃着,却没能换来女孩的破涕为笑。
“怎么会不记得啊……”思华年相当勉强地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控制不住倾泻而出的情绪,当场失声痛哭起来。
一行人见状,唯有微微苦笑。
“大小姐,不要哭。能多‘活’这么些年,能认识你和长官,我们已经知足。”
“大小姐就应该多笑笑才对……大家,都最喜欢你的笑容了。”
“是啊,要一直笑下去哦。”
“唔……唔……呜——”
“啊啊……最后还是把人家女孩子给弄哭了啊……”
“大小姐……”
“好好照顾自己……还有长官。”
“再见了。”
温和的尾音尚未消散,数十个人影已然相继分解、气化。那些安详的笑脸,最终幻化成无数冉冉升起的光点,在女孩模糊的视野中,悠悠地飘向灰暗的天空。
不……不要……
思华年竭力乞求这只是一场噩梦,可惜现实仍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
她唯有痛苦地捂住双唇,努力不让自己继续放声大哭。
而在她按捺不住心头悲戚继而泪如泉涌之际,听闻了整场对话的尹芙却是不紧不慢地朝着唐宁迈开了步子。
四目相对间,当事人双方均是面色平静。
时至今日,他们已经不需要太多的语言。
又或者说,他们都是不擅长表达内心情感的人。
可是,身为一个母亲,默默守护了多年的她,又岂会没有分毫想要诉说的欲念?
唐宁,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我非常感谢你,给了我这十几年的“生命”,让我能够亲眼看到你长大成人的模样,让我得以和你一起并肩而战,去实现我有生之年未能完成的梦想。
我很欣慰地看见,你的身边已经有了越来越多的同伴,你的心里,也已经有了想要守护一生的人。
我……已经没有什么需要对你说的了。
只是……
有一句话,无论怎样都想亲口告诉你。
不徐不疾地行至亲生骨肉的面前,业已呈现半透明状的女子慢慢地向着唐宁伸出了纤柔的手掌。
她轻轻触上他的脸颊,恰逢自己的下半身已然开始气化。
下一刻,失去支撑的女子索性飘然而起,用其光洁的前额温柔地抵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闭上双眼,勾起唇角,她第一次在他眼前流露出柔和的笑意。
“我爱你,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