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没有光。
人类分明已经在污染严重、怪物横生的地球上挣扎了千百年,却还只是一边喊着要众志成城、拯救家园的口号,一边做着完全与言论不符的行为。
权利人士道貌岸然地立于高台之上,口若悬河地宣扬着各种慷慨激昂的论调,背地里却在思忖着,如何不惜任何代价,以换取自己的利益与安全;普通民众则放空了大脑躲在各自圈划的一寸天地里,对他人遭遇的不幸麻木不仁,在本人遭遇危险时便只顾着发疯似的逃命。
于是,在相当长的一段岁月里,人世间的每一个角落里,都会出现为抢夺生存的机会而面露狰狞的嘴脸,几乎每一天,都会上演无人生还、尸横遍野的惨剧。
但是,谁也没有资格去指责谁。
因为,求生的本能,并没有错。
对,在这个希望已被人类亲手毁灭的世界上,本我的暴露和理智的丧失都是必然的趋势。
所以,这个星球……以及将这个星球连同自身一道送上绝路的人类,已经不可救药了啊。
时隔二十几年,聂伦却还清楚得记得,那一天父亲流着泪眺望硝烟四起的远方——却又笑着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那种他从未见过的眼神,是多么的可怕而又绝望。
聂伦,我的孩子,和爸爸一起……让这个丑恶又肮脏的世界消失吧。
年幼的孩童压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彼时,他才刚失去了温柔美丽的母亲——他的父亲,才刚失去了心爱的妻子。
只因一场动乱——原本想要去施以援手的年轻女子,却被她将欲帮助的人当做心怀不轨者,残忍而疯狂地杀害了。
他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赫然入眼的——母亲那血肉模糊、衣衫不整的死状。
不……为什么……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一切,都缘于这个已经坏掉的世界。
所以说,它已经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自那天起,在科学界声名远播的父亲无时无刻不在向他灌输着灭世的思想——对这个世界的仇恨与失望,最终成功渗入了他的每一寸骨血,与他的身体和灵魂融为不可分割的一体。
后来,他的父亲在一次神秘的科学实验中感染了不知名的病毒,并且很快就被其侵蚀得不成人形。
临终前,被关在隔离室内的男人只撑着最后一口气,对竭力赶来的他说了一句话:聂伦,不要忘记……你和爸爸的约定。
下一刻,眦目欲裂的父亲就在他眼前咽了气。
不知何故,他竟不觉悲伤。
事后想想,这大概是因为,他的内心,天生便是如黑夜般黯淡无光吧。
心无涟漪地参加了父亲的葬礼,他没过多久就遇到了另一个改变其人生轨道的男人。
当然,那个时候,他应该称其为“少年”。
由于自小就无法下地行动进而缺乏运动,英梵伦特帝国第二皇子的生长发育要比同龄人来得迟一些。因此,虽已年满十五周岁,他的外表看起来却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就像他之后见到的第三皇子一样。
是了,就是那一年,他与唐宁相遇。
起初,他并不明白那个声称要助他和他那已故的父亲完成心愿的少年,为何要千方百计地安排他和第三皇子相识——直至许多年后他们都长大成人,他才一点一点地认清了对方的意图。
“身为兄长,给我那性格孤僻的弟弟找个伴儿,就那么奇怪吗?”
布洛诺斯·艾菲斯·洛熙的真实用意,显然并不在于此。
“知道吗?我那成天冷着脸的弟弟,可是有着鸿鹄之志呢。那就是……要消灭地球上所有的变异生物,还这世界一片清净。”
听闻此言,聂伦自然是有些意外的。
不错,他很快就顾不上惊讶了。
“呵……如此丑陋的世界,那家伙居然还天真地想要拯救……你说,如果一心意图毁灭的你,主动去与他‘并肩而战’,将会是一副怎样的光景呢?”
侧首而视的少年噙着阴鸷的笑意,竟让他一时间不寒而栗。
“真是期待啊,到头来却发现最信任的人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与他背道而行的……那个家伙的表情啊……”
目视少年重新转动脖颈面向前方,聂伦抿唇沉默以对。
“怎么?做不到吗?”
他听到对方忽然这样问他。
电光石火,似有情绪一闪而过的眼眸中已是满目清冷。
“不会。”
那之后,剧本便一直按照他二人设想的那般演绎着。他渐渐与唐宁相熟,并与之一同踏上了“救世”的荆棘之路。他看着那个冷漠却坚毅的男人一次又一次从鬼门关外浴血而归,看着其凭借自己的天赋和实力一步一步登上高位,最终带领整个梅洛狄基地肃清了一群又一群横行霸道的变异生物,并毅然决然地朝着应运而生的终极目标前进——然而他的心,却在一天一天地往下沉。
这个看似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则对他毫不设防的男人,已经落入了他们的圈套,他不是应该为之窃喜才对吗?
可是为什么,看着那样坚定前行的他,看着那些个追随着他的脚步前赴后继的有志者,他却丝毫感觉不到喜悦之情?
不,他不该思考这种问题。
为了防止自己生出多余的念想来,他用堪称冷酷的判断抹杀了自己未能察觉的动摇,转而投入到了计划中某个至关重要的环节中去。
于是,无辜的思华年被带到了这个时空。
起初,他并不清楚这个女孩身上所隐藏的秘密,只以为她是唐宁的远古祖先,而他们,需要她这个至关重要的角色。
直至那一日她与唐宁双双自帝宫归来——没两天的工夫,他就通过绝密的联系方式,从洛熙那里获悉了她的真实身份。
同时知晓的,还有他接下来必须要对她做的事。
是了,她的体内,寄宿着另一个真正有利用价值的灵魂——而他,被下令要通过那场所谓的“净化行动”,帮助那个灵魂侵占她的身体。
如此一来的后果,于她而言,兴许是毁灭性的——她的灵魂,将极有可能从此不见天日。
那几天,他的心情很沉重。
他想,那大抵是因为,他等了二十年不止的这一天,终于就要到来。
是啊,那么多的牺牲,那么强的执着,都没能换来他的怜悯和止步——多一条、两条、成千上万条的人命,又能如何?
说到底,让面目丑陋的人类回炉重造,这原本就是他一心想要实现的夙愿啊——为了他那凄惨枉死的母亲,为了他那英年早逝的父亲……也为了,这个药石罔效的世界。
只是,强行泯灭了所有感情的他未尝料想,在真正将要动手的那一刻,女孩那明媚暖心的笑容,还是不由分说地拨动了他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根弦。
原来,他不过是个不敢承认的懦夫。
连自己曾经沐浴过那圣洁之光的事实,也不敢承认。
可是……都已来不及。
他只能亲自动手,抹去在他生命中为数不多的光芒。
艾利斯,年华……对不起。
等到这一切结束以后,我大概连去天堂向你们请罪的资格都不会有吧。
如此思量着,他终究是狠下心来动了手。
然后,他竟然后悔了。
见到一个性格迥异的陌生灵魂顶着女孩的脸冲他暧昧地笑,他后悔了。
听着媒体接连对唐宁发表各种不符实情的负面评价和抨击,他后悔了。
又如今时此日,他得知这一男一女亲临帝宫,并亲眼目睹发起反击的他们——他不光后悔,还不受控制地害怕起来。
他怕自己好不容易盼到了他二人的平安无事,却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眼皮底下陷入绝境。
那之后,他就鬼使神差地找到了这里——来到了女孩的面前。
洛熙打算做些什么,他大致还是有数的。
是以,他已经想好了,要劝服他们回去。
哪怕让这两人一辈子亡命天涯,一辈子东躲西藏,他也不希望看到他们就这样命丧帝宫。
他这个人啊……果然是自私的。
就像此时此刻,面对思华年痛心疾首的口吻,聂伦却唯有回以一脸的淡漠。
“现在,马上跟我离开这里。”他并不回答女孩提出的问题,而仅仅是面无表情地转过身去,另起话头。
“你在胡说些什么啊?!”思华年难以置信地瞪视着他的背影,作势就要站起身来,“你还没有回答我的……”
“艾利斯应该没还到,往下走的话,就能碰到他。”奈何面对她掷地有声的一言一语,聂伦却依旧背对着她,自顾自地打断了她的话,“我会说服他和你一起走。”
置若罔闻的模样,终究是让满脸焦急又满心不解的女孩顿悟了什么。
他这是在回避。
但是……
“你是有苦衷的,对不对?所以,你才没办法眼睁睁地看着我和唐宁遇到危险,所以你才特地跑过来救了我,对不对?!”
苦衷?他没有那样冠冕堂皇的借口。
他只不过是……为了完成他的心愿,而不择手段罢了。
思及此,聂伦忽然觉得,他好像应当开口说些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