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能的清醒,大栗山事故也真相大白,所有人心里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工作小组离开了乐昌乡。♀
根据指示,卫生院继续负责小能健康状况的相关护理,乡派出所的同志也在努力的联系贵山方面,试图通过户籍系统查出小能母亲的详细信息,帮助孩子圆了寻母的梦想。
完成任务的杨站长回到工作岗位后,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记挂着医院里那个可怜的孩子,因为他的童年和小能近乎相似,父亲也是嗜酒如命,母亲最后不堪忍受喝了农药。小能的出现重新勾起了他心底深处的痛苦记忆,此刻他在小能身上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这个同病相怜的孩子一天没找到归宿,他就一天放心不下。
由于工作繁忙,杨站长让女儿秀秀每天都给小能送饭,秀秀比小能大一岁,年方十四,在乡里读初中二年级,不但品学兼优,而且乖巧伶俐,家里整整有一面墙都是她得到的各种奖状,在整个乐昌镇上,提起她,人人都会翘起大拇指。
孩子的世界没有隔阂,几次饭送下来,小能与秀秀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去贵山找到你妈妈之后,你准备做什么呢?”秀秀忽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小能。
“不知道”小能一脸茫然的看着窗外。
“你应该去读书,然后考个大学,你在老家上过学么?”
“上过呀,不过读到五年级就没上了”
“为什么呢?被开除啦?”秀秀笑道。
“开除??我可年年都是班长呢!;;;是我爸不让我去上了,他说学校里教不出什么人才,还不如跟着他学点技术,以后才好在社会上生存”小能说着说着黯然起来。
秀秀看他情绪开始低落,赶紧转移话题:“你多留些日子吧,再过几天,就是我们这里的‘赶歌会’了,十里八乡的人都要过来,唱歌要唱一天一夜呢!”
“赶歌会?”小能来了点兴趣。♀
“嗯,就像城里说的那种相亲会。所有人都会穿上他们最好看的衣服,在我们学校后山的大场坝里对歌,山上山下全是人,对面山头唱完,这边山头就要回过去,好玩极了。”秀秀说得激动,两边脸颊现出两朵红云,看起来更漂亮了。
“唱山歌,这边唱来那边和?”小能脑海里浮现出电影《刘三姐》的画面。
秀秀笑了:“刘三姐是广西壮族,我们是侗族对歌!”
“人家唱歌相亲,我们小孩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我们可以去听唱歌呀,那天谁唱得最好,他就是歌王,这个头衔可以保持一年,直到明年有人可以把他唱下来为止。”秀秀眼里泛起一阵崇拜。
“唱不下来呢?”小能傻傻的问道。
“废话,唱不下来当然歌王还是他了”秀秀笑着白了他一眼。
“看你那么兴奋,你很喜欢唱歌吗?”
“喜欢,侗族的所有情歌我都会唱”秀秀很自豪。
“你又没到唱情歌的年纪,学那么多情歌干嘛?”小能笑道。
秀秀脸上的红晕更深了:“又不是我要学的,年年去听赶歌会,他们唱的都是情歌,听着听着就会了嘛!”
小能赞道:“我虽然听不懂你们的侗语唱的是什么,但我觉得调子比‘刘三姐’好听。”
“你听过??”秀秀有点吃惊。
小能的思绪回到了事故发生日:“出事那天,我们在进隧道前,他们就一直在唱歌;;;”
秀秀心里暗骂该死,怎么聊着聊着,聊到最忌讳的话题上去了,她赶紧从床头柜上拿起几个苹果,再次将话题引开:“不开心的事情咱们不去说它,你知道这是从哪儿来的吗?”
小能从痛苦的记忆里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秀秀笑道:“你肯定以为是买的吧?”
“难道是偷的?”小能语气很平淡。
其实这只是秀秀情急之下随便扯出的一个话题,进行到这,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了,她绞尽脑汁的憋了几秒,终于憋出几个字:“这是野苹果。”
小能终于来了点兴趣:“苹果还有野的?”
“那当然;;;”编瞎话,让秀秀的表情略显慌乱“这是我爸特意去山上给你摘的,我去给你洗干净,你尝尝吧!”秀秀说完,逃命般的跑出了病房。
数十里之遥的石板寨,一场声势浩大的丧礼仪式正在进行,虽说死者已全部下葬,但是村民们该搞的法事程序还是一样也不能少的。
寨子里一下死了7个,若是各家办各家的,势必会造成各方面资源不足,因此在村长的提议下,7家人合在一起办。寨子中心的大场坝成了临时的丧礼堂,前来吊孝的亲戚们,扛来的各种祭品摆满了场子四周,有床单背面、纸马纸轿、鸡鱼猪羊;;;堆得满满当当,场面简直是盛况空前。
魁谷真人没有主持开路超度法事,交由几个本地的道士先生来操持。他每天都到河湾旁的墓冢边溜达,细心观察着坟冢的变化和土壤的颜色。
他心里清楚,眼前的平静并不意味着真正的平静,一切还得等到烧完“七七”之后才知晓结果,若到那时都没有乱子,那才算真的没事了。
烧七的习俗,各民族都有,侗家人也不例外。他们看得最重的是烧头七、三七、五七和七七。头七是死者彻底断了对阳世的留恋,跟随牛头马面踏上黄泉路的日子;三七的时候到达鬼门关,需要买路钱;五七的时候正在阴间经历磨难;直到七七那天,才真正结束了磨难,在“鸡脚神”的押解下,再回家来看上最后一眼,之后就投胎转世去了。
作为发生这次事故的区段,乐昌站的工作人员置备了全套的祭祀物品,在杨站长的带领下,准备前往石板寨参加悼念仪式。小能听说这个消息,苦苦哀求杨站长带他一起去,因为那个老汉的音容笑貌日日夜夜都萦绕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善良的老人不但给自己糍粑充饥,还用棍子为自己做牵引,而他直到最后一刻也没来得及向老人说一声“谢谢”。小能曾无数次的在心底责备自己,如果当时反应更迅速一些,声音再大一点,兴许可以挽回那老汉的命。
杨站长在征询了刘院长的意见后,同意了小能的请求,出发之前,他先带小能到镇上洗了澡,理了发,从头到脚给他置换了一身行头。
秀秀看着打扮一新的小能啧啧赞道:“你这一打扮,看上去还真有点‘小虎队’的风采了!”
那个年代,山里的少男少女所能知道的港台明星,除了每个理发店都贴着的张国荣和谭咏麟,就是卧室里满墙的“小虎队”了。
山路崎岖,没有合适的交通工具,大人们扛着床单背面,小孩子们举着纸马花轿招魂幡,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往石板寨开去。
一路上和煦的微风吹散了小能心头的雾霾,秀秀像个小鸟一般,哼唱着动听的山歌跳跃在他的左右,那状态看上去不像是去吊丧,更像是去郊游。
秀秀采来几个野刺梨递给小能,自豪的问道:“这个吃过吗?”
小能不屑的乜了一眼:“我们那多的是。”
秀秀不爽的跑开去,不一会又采回一把东西,递给小能:“这个呢?你们那该没有了吧?”
小能接过来看了看,笑道:“野毛栗嘛,我们那儿更多的是!”
秀秀这回是真下不来台了,她嘟着嘴将手里的招魂幡塞给小能,恨恨的说道:“等我几分钟,我给你去找个稀奇的。”
小能有点后悔刺激了她,无奈的看着她往山上跑了。走在前面的杨站长回头喊到:“秀秀,你满山瞎跑什么?”
早已消失在树丛里的秀秀传来一个银铃般的回复:“我解手!”
杨站长尴尬的笑骂了一句:“呵呵,这个打短命的死丫头!!”
“你们先走,我等等她,一会儿追上来!”小能对杨站长喊道。
十几分钟后,秀秀满头大汗的回来了,她仰着绯红的双颊,娇喘着将一把果子展示在小能的面前,骄傲的问道:“这个你保证没见过了吧?哼!”
小能不假思索的塞了一块在嘴里,答道:“这是‘山茶片’,我们那;;;”
“你们那又多的是??”秀秀这回彻底绝望了,一把将茶片扔在小能身上“不来了,讨厌!”
说完生气的撅着嘴走了。
小能紧跑几步追上去,又是讨好又是道歉,秀秀却始终撅着嘴,将脸扭向一边不理他,小能忽然想到她喜欢唱歌,于是甩开步子唱了起来:“春去春回来,花谢花会再开,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让梦划向你心海;;;”
秀秀笑了,但还是没理他。
小能再接再厉:“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
“还有吗?就会这两首??”秀秀终于接招了。
“现在最流行的就是这两首”小能语气里透出一种城里人的自豪感。
“《花心》和《小芳》嘛,我早就会唱了,镇上那个卖磁带的天天放,都听腻了”秀秀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最喜欢的是那首《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孟庭苇的,你会唱吗?”
“会一点,但是唱不全”小能不好意思的答道。
“我都会,我带着你,咱俩一起唱”终于赢了一个回合,秀秀兴奋不已。
“好呀!”小能愉快的应道。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一朵雨做的云,云的心里全都是雨,滴滴全都是你;;;云在风里伤透了心,不知又将吹向哪儿去;;;”
两个快乐的少男少女,扛着花纸招魂幡,跳跃在山沟的小路上,他们的歌声在山谷间飘荡,笑声在河沟里流淌,沿途一路都是她们散落的刺梨渣、毛栗壳和山茶片,还有被拆解成一片一片的海棠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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