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再次沉默了下来,他的脸变得有些苍白。
柳烟担心地说道:“爷爷,要么我们明天再说吧!”
爷爷摇摇头,看了看天色,说道:“天快黑了,让我说完吧!不然我心里不痛快,就在这时,一根烧了半截的木柴失去重心,从灶台口掉了出来,爷爷连忙捡起扔回灶中。
——那年七月二十一日上午十一点,印度西北军用一个营的兵力突然袭击天文点哨卡,军官鸣枪示警后,印方丝毫不闻并用强大火力攻击哨卡防御工事,战友们奋勇反击,双方爆发激烈战事,那场战役最终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印军一个营的都快被打残了,但军官统领的加强排也死伤惨重,四十八人最后能站起来的人还不到五个,当时军官的右胳膊被打断,肠子也被打了出来,躺在阵地上意识越来越模糊,眼见敌人又涌了上来,而阵地上已经没有立着的人了,军官也因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军官昏迷之时只想到他要喝严雯失约了。
“后来,军官才知道,他不仅对不起严雯,也对不起他的战友”,爷爷说道这里好像被尘土眯了眼,闭了闭眼,“那场战事只有他活了下来。”
柳烟觉得很奇怪,若爷爷当时阵亡了,对不起女乃女乃的深情倒能理解,但爷爷活下来,觉得无法面对阵亡袍泽,和女乃女乃又有什么关系呢?
——敌人占领了阵地,但几分钟后增援的兄弟部队便赶到并夺回了失地,检查伤亡时发现军官还有气,就紧急送往战地医院救治,情况稍好又转到了固州军区总院,这一耽搁便到了十月,藏边传来消息,印度人全线受挫,有的兄弟部队已进入印度盖朗邦境内,战争离结束不远了。
“这时,军官的嘉奖令也下来了——一等功、‘二级战斗英雄’称号。”说到这些时,爷爷一丝激动都没有,反而有些落寞。
——军官的军衔和职务也变成了少校营长,按部队以往的惯例,升副团只是早晚的事。那时的他天真地认为,以副团的资历去向严雯的父亲提亲,她父亲应该不会再反对了吧!
“——烟儿,你说,那军官拿战友的血染红了顶子,再去谋求自己的私事,是不是十分卑鄙?”
灶火一闪一闪,映在爷爷脸上,呈现出一片灰暗之色,爷爷佝偻起身子,看起来更为衰老了。柳烟不禁想到,当年意气风发的爷爷一直窝在河坝村这个小地方平淡度日,除了要守着女乃女乃,怕是对当年战友尽墨而自己独存的事一直耿耿于怀才这样自我放逐吧!
她顺着爷爷的话轻轻劝慰道:“他当时已经尽力了呀!若不是其他部队来得及时,他怕是已为国尽忠了,又怎么能称上‘卑鄙’呢?”
爷爷木然地摇了摇头:“为国尽忠了好啊!他正好和弟兄们同路,说不定还能等上他的小雯——尽忠了好啊!
柳烟觉得有些害怕,爷爷的话她不是很懂,但看到爷爷目光中的灰寂之色,她心中的恐惧之意更浓,她颤声央求道:“爷爷,太晚了,我们不说了好吗?“爷爷转过头,伸手拍了拍柳烟的脑袋,言道:“烟儿害怕了?别怕,我没事的。心里藏着这些故事,藏得好难受,从来没给人说过,今天给小烟儿说说,心里就顺畅了。”
柳烟把小凳子朝前挪了挪,靠在爷爷身边,他感觉爷爷接下来说的事会更加不好,她怕爷爷禁受不住。
“后来,军官回到原驻地,报到后立刻赶去县城找他的小雯,但一中的老师居然给他说——说严雯……死了!”
“啊?”柳烟觉得自己耳朵发蒙,神经有些反应不过来,——“为什么?怎么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走之前都好好的人啊!他整个人都傻了,也和你一样重复追问严雯的同事,但那个人也不清楚,只说严雯是跳河自尽的。”
“这是为什么?我……我不信”。
——那个军官当时也不相信,他脑中一片混乱,他认为是严雯的父亲不想让他和严雯见面,所以编谎联合他人来骗他,他只想问严雯去哪里了,于是拽着那人不放手,两人便争吵起来,后来来了一个和严雯岁数差不多的女教员,叫齐芳,说是严雯的舍友,说严雯有东西交给他。
军官跟齐芳到了教员宿舍,齐芳交给他一叠信纸,那里竟是军官临走时委托战友交给严雯的,看样子严雯已经读过了。
“烟儿,你说严雯为什么要把信还回来?”
柳烟听爷爷的语气有些茫然,便轻轻抓住爷爷干枯的手,说道:“爷爷,你不要难过了。““烟儿都猜到了是吧!可那军官那时真傻啊!竟然还在想严雯为什么不见他,认为是严雯生他气了。呵呵——”爷爷苦笑了两声。
——军官失魂落魄的就跑回了军营,别人不明所以,职务又大都比军官低,所以没人管他,他就一个人躲在宿舍里看以前写的那些东西,那时他才发现许多信纸上居然有淡淡的水渍,中间有一张,看日期正是他赶赴前线的上午写给严雯的,而背面则是严雯的笔迹,上面抄的是陆放翁的一首词——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柳烟觉得自己的心被揪了起来——“是《钗头凤》”。
“嗯,是《钗头凤》,为什么是《钗头凤》呢?”爷爷似乎又回到了曾经的那个时间点,他枯老的双眼宛如一口古井,里面黑暗得透不出一丝光亮。
——军官那时才隐隐明白他可能真的失去严雯了。他又回到县一中去找齐芳,却发现齐芳也已不在了,问所有的人都躲躲闪闪地说不清楚,军官愈发觉得这事有蹊跷。他到县里去找严雯的父亲,但严雯的父亲不见他,只让他滚回部队去,不要管严家的事情。后来军官又回了一中打听,还是无果,但在上厕所时,一个老校工偷偷告诉他说他找的女教员不知道犯了什么错误,被下放到山里小学教书去了。
军官追到那里,终于找到齐芳,齐芳说她知道军官一定会再找来的,那天她本来要给军官说的,但军官却跑了,后来她就被通知下放了,她也知道下放的原因,让军官听她仔细说。
齐芳告诉军官,严雯是八月出的事,之前严雯并无什么异常,只不过那时严雯父亲会时常来查看严雯在不在单位,后来有个青年时常来找严雯后,严雯父亲就再没出现过,那青年每次来严雯都很生气,齐芳说那家伙很讨厌,不但死缠烂打,还想对严雯动手动脚,他们其他教员看不过去,帮严雯赶过那青年两次,但后来校领导告诉教员们,要他们不要惹那青年,说青年是王副县长的儿子。两家大人已经同意了两人的婚事,让教员们以后不要管人家未婚夫妻的事。“说道“未婚夫妻“时,爷爷几乎是咬着牙说的,柳烟听出爷爷话中无法遏制的恨意。
——齐芳说,这样的情况延续了很长时间,至到有一天严雯正在上课,却被那个王衙内从教室里公然拉了出来,当时齐芳就在现场,就听王衙内说,‘严雯,昨天我爸妈等了一天,你去哪里了?’严雯冷冰冰地回道:‘王俊彦,我什么时候答应去你家了?’王衙内又说:‘前天在你家,严副部长亲口答应让我带你去见我爸妈的……’严雯打断他说这是什么年代了,还兴封建包办婚姻吗?既然我爸答应的你,你就带我爸去吧!
王衙内脸上变得狰狞起来,跳起来满嘴污言秽语的骂道:“严雯,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我王俊彦过手的女人多了去了,对你算是够意思了,娶你也就是觉得你还算有几分姿色,你他妈还给我装什么知识分子的臭清高,别以为我不知道,半夜三更跟个兵痞鬼混,娶你过门那是我不嫌弃你,你一个劣绅地主家的二小姐有什么得瑟的,信不信我一句话砸了你和你老子的饭碗?’齐芳说她当时听到这些话肺都气炸了,严雯更是气得脸都惨白惨白的,她一个姑娘家哪受过这样的羞辱,最后憋了半天才颤声指着校门对那流氓说‘你滚,滚……’,齐芳说那是同事那么久,她见严雯第一次骂人。
后来那流氓冷笑着走了,走前摞了一句话:‘我王俊彦看上的女人还没有能跑得了的,等着吧!完了让你严雯跪着求我娶你!’齐芳说当天严雯就气病了,第二天晌午,一直睡着的严雯说心里压得难受,想出去走走通口气,齐芳要陪她,但严雯没让陪,只说没事,她就在校大门外稍转转就好。
但严雯出去了就一整天没有回来,第二天下午,却突然跑回来把一叠稿纸交给齐芳,说完了若有什么军人来找,就把稿纸给那个军人。
齐芳说虽然只过了一天,但严雯像是变了一个人,往日从来不会凌乱的头发那天梳都没有梳,披头散发地跑回了单位,脖子和手上有很大的淤青,衣服也胡乱地套在身上,最令人心惊的是严雯的眼睛,说以前一笑就似乎会说话的眼睛那天却散乱无光,看人的时候都有些聚不起焦。后来严雯父亲赶来把严雯强行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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