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匡当匡当地往前走,车外是略显陌生的市集喧闹声,被厚厚的车壁一档,显出几分遥远的渺茫感。言情穿越书更新首发,你只来+
车里垫着厚厚的绒毯,弥漫着浓浓的苦药味,小小的孩童躺在毯上,瘦得月兑了形的身躯随着马车的节奏微微晃动,盛氏坐在旁边抚模着儿子的脸,几乎有些恍若隔世的感觉。
吴智媳妇坐在旁边,见她眼神空茫虚幻,忙劝道:“姑娘不必太伤心了,好在那些事都过去了,咱们已经要回盛家了。”
盛氏慢慢侧过身,软软靠在车壁上,笑容模糊得好像隔了几重雾气,她下意识模模怀中叠好的一张纸,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八年相处,一朝分离,辛苦自知。她随意掀开窗上布帘,蒋家的一角石青色围墙渐渐远了。那地方曾经是家,但以后不是了。
吴智媳妇知她心忧,便想着岔开话题说些别的,她略想了想,道:“这次说来,多亏了四姑娘,若不是她提个醒,只怕我们还蒙在鼓里。”
盛氏眉头动了动,放下帘子,冷冷道:“她也未必有什么好心,若是真心为我,怎么早不说晚不说,偏挑这个节骨眼?”
那日是蒋小玉最后一次来探望盛氏,她帮着给小家定喂了米汤,又留下陪盛氏用饭,饭后有一道银耳燕窝粥的甜品,盛氏本来惯享富贵,并未在意,倒是蒋小玉边吃边赞,还笑着提起了以前盛氏房里常有的红枣燕窝糕,笑说大嫂吃了五年的燕窝糕居然也不腻烦。安姨娘那里吃了几年吃腻了,大约半年前就不怎么吃了。
半年前刚好是安姨娘怀这一胎的时候,蒋小玉这些话既突兀又露骨,盛氏想不起疑心都难。
自盛氏搬离正房后,卢氏也曾命人继续送糕点来,偏那时盛氏气头上油盐不进,通通都让拿回去了,之后小厨房那边也就没有继续送东西来,想要取到证物便不那么容易。
好在盛氏虽手段不够,但胜在手中有钱,偏生那小厨房给李妈妈打下手的苏妈妈有个烂酒鬼赌徒儿子,欠了一债正被人追杀,瞎猫碰上死耗子,几张买来的借条甩下去,苏妈妈就把自己知道的全招了。
真相大白之时,盛氏恨得拿了把剪刀就要去找卢氏拼命,被吴智媳妇几个狠命拉住了,劝人的话说了几车,盛氏只管目眦尽裂,仍旧恨得咬牙切齿,最后还是吴智媳妇把浑浑噩噩的定哥儿抱来,母子连心,盛氏看着儿子,心里煎熬了半晌,也只好把剪刀扔了。
但这事一出,她和蒋家的最后一丝情分也没有了,和离势在必行,并且一定要把儿子带走。她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鱼死网破,若是蒋家不放人,她就撕破脸把这些糊涂账传扬出去,看到时候是谁更没脸见人。大约是出身商家的缘故吧,外表再端庄恭淑,内里的无赖痞气一点不少,宁可冒着被人骂忤逆长辈的风险,也要把蒋家搅成一锅乱,趁机达成自己的目的。兴许最后蒋家就是顾忌着这一点,才网开一面把人放走。
吴智媳妇起先还担心盛氏心里敛了苦痛不肯发泄,怕她憋坏了,如今见她想得明白,也就放下心来:“如此说来,姑娘都清楚明白呢。”
盛氏唇角勾起一弯弧度,道:“我自然清楚,只是我清楚用不着别人清楚,他们就更不需要了。”
这个他们指的谁,吴智媳妇心知肚明:“原来姑娘把咱们发现红枣燕窝糕有异的时间提前,就是为了这个。”
盛氏点头道:“四姑娘既然冒险告诉我这事,不管她用意如何,我好歹要承她一份情,不能让人疑心到她身上去。苏妈妈全家早些天就回了原籍,若是老太太要查,只怕也查不到什么。我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吴智媳妇咂咂嘴,叹道:“我们在府里这么多年,居然没看出来四姑娘是个有心的,只不知她和太太到底有什么纠葛……”
“吴姐姐,”盛氏语调不高,却不容置疑,“那是别人家的事,咱们以后就少管吧。♀回了盛家后,除非母亲问起,否则断不能告诉他人,免得横生是非。”吴智媳妇忙凛神应了。
马车内一时又沉默下来。外头人声渐渐稀少,大约已经出了秦楚城。
盛氏弯腰给定哥儿小心掖好被子,半垂了眼睫不知在想些什么。吴智媳妇看着她瘦削得棱角突出的侧脸,在半明半暗的马车厢内越发孤零零的单薄身躯,心头发软,下意识开口道:“姑娘不必忧心……老爷太太总归是您的亲爹娘……”
才刚说了一半,马车外盛昌宏道:“妹子,后头有辆马车跟来了,想必是找你的。”
吴智媳妇心停了一拍,难道是蒋家反悔,想把定少爷要回去么?她才顿了一下,盛氏已经行动敏捷地一把掀开车帘跳了出去。
她站在车边,好似护犊的母猫一般,颈毛都竖了起来,全神戒备地盯着由远及近的马车。
车夫看着不像是蒋府之人,他近前停了车,跳下车来放好小凳。有人掀开车帘探出身子,一眼看见盛氏,立刻展颜而笑:“大嫂。”
是周韵。
盛氏紧绷的神经立刻松懈下来,她松了一口气,淡淡挤出一个笑:“弟妹。”虽说如今已经和离,这样的称呼不该再用,但若是真要用蒋三女乃女乃,盛三姑娘这样的称呼,只怕更加奇怪,两人都很有默契,仍旧保持原样,连带着也保留了往日的几分热络。
蒋世友跟在周韵后头下了车,弦歌抱着一个包袱跟在最后。这小两口就带着一个丫鬟和车夫,轻车简从地来送别了。
盛氏心里有几分感动,她和周韵平日见面并不多,交情也谈不上深厚,不过是周韵被嫌弃鄙夷时盛氏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好言安慰过几次,而盛氏遇上磨难,周韵也婉转相助。都是些浅薄的意思,谈不上恩惠。若说真有什么相通点,大概就是她们两个都是蒋家的媳妇,只是一个已经一身挫败黯然而去,另一个守得云开见月明。但是很奇怪,盛氏一点都不妒忌周韵,她心里很清楚周韵曾经受过的苦,当日的一点一滴她都看在心头,也记得清楚,周韵受过的苦她自认受不了,而周韵如今的福气她也不稀罕。
当日身处围城,每日里想的是怎么孝敬讨好长辈得他们的欢心,怎么和妾室明面上和睦暗地里汹涌去争抢丈夫的宠爱,怎么笼络下人。这些事本不是她的喜好,可是日复一日,她淹没在这样的生活里,渐渐失去了本来面目。即便是最后能得到胜利,也不过是自损八百的惨败,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最纯洁的心思,都在那四面墙圈起来的宅院里慢慢荒凉苍老。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一旦抽身离开,回头去看,便觉得不寒而栗。她心底深处,除了对丈夫绝情的失望,对蒋家的绝望,对未来的惶恐,还有的,是小小的庆幸。
这两人想来是已经听说了整件事,蒋世友的笑容里带着几分尴尬,拱手行礼之后寒暄了几句便立在一旁,盛氏兄弟远远站着,互相问了好,并没有想要更亲近的意思,这样却也更自在些。
周韵倒没有见外,拉着盛氏走到一旁,上下看了几眼,确认她心态和身体都尚算良好,便笑道:“见到你,我也算放下心了。”
盛氏恬淡一笑,握住周韵的手:“多谢你费心想着,我在秦楚混了八年,如今还有你来送我,也算值了。”她放开了心胸,话里故意带了几分江湖气来逗笑。
周韵果然听得笑了,点了点头。
两人本就不是深交,此时的关系又有许多话不能提,所以两两相望,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大眼瞪小眼看了半日,扑哧都笑了出来。周韵转身从弦歌手里接过包袱递给盛氏:“这里是一些糕点,给你们路上吃,还有三爷和我收集了许久的药材,都是不周山上产的,兴许对定哥儿的病有好处。”
盛氏也不推辞,伸手接过转给吴智媳妇收着:“多谢你的好意。”
周韵复又拉起她的手,道:“今日风大,我就不见定哥儿了。你以后一个人带着孩子,一定十分艰难,若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就叫人带个信,一定义不容辞。”
雪中送炭大约就是指的这种吧,虽然不一定能有多大的作用,但是让人心头很是温暖,总算在严寒交迫时,还有人惦记着自己。
两人又说了几句,盛氏便很干脆地告辞了。她站在马车沿子上朝下头挥挥手,便一头钻进了车厢。
蒋世友和周韵站在地上,看着马车慢慢驶远,直到消失在远处。周韵微微蹙着眉头,一眨不眨地瞧着,说是和离,却也不是光彩之事,回家后面对完全不知情的父母,不知会有什么样的风浪在等着,还要照顾那样一个病孩子,盛氏前方的路遍布荆棘,委实艰难。若是易地而处,不知自己在盛氏那个位子上又会如何……
“娘子!”周韵一惊,回过神来,往旁边看去。蒋世友温和淡笑看着自己,“我们该回去了。”他们两个本就是听了盛氏和离的消息便慌慌张张上车赶过来的,连家常衣裳都没来得及换。
周韵抱着手,展开眉头,上上下下从头到脚从脚到头看了蒋世友半天,目光中的戏谑逗弄之意看得他浑身不自在,只好问道:“怎么了”
周韵的目光最后停留在他肩颈上,故作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摇了摇头。蒋世友身上汗毛竖起,却忍不住好奇:“到底怎么了?”
周韵又重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般喃喃道:“肩膀不够宽呀……”说完,扔下一头雾水的蒋世友,自己先爬上了马车。
蒋世友一时没反应过来,待想通了,不由得大囧,他不服气地嚷嚷:“谁说我肩膀不够宽了?就算不够宽也扛得住你……”他说着,自己也钻进了车去跟周韵理论,两人在车厢里吵了起来,嗡嗡声震得车外都听得到。
弦歌无奈地叹了口气,也不进去,只坐在马车沿子另一侧,对车夫道:“回去吧。”
“好嘞!”马夫应了一声,便驾着马转了个弯,往秦楚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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