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顾荆都还清晰地记得,那个火一般的女子那样突兀地闯进自己的人生,以一种明净而肆意的姿态,向自己伸出了双手。
他那原本单薄苍白的人生,就在十三岁那年被她浓墨重彩地书写了一笔。从此以后,那人便如同一道炽热的光,狠狠地照亮了他灰暗惨淡的一生。
那一年,朱茗也是十三岁。在顾荆棘已被那些追杀的人伤得奄奄一息时,她手持利剑,挡在了他的身前,尚未长开的眉眼已有股说不出的凌厉:“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你们还可以再无、耻点吗?”
她忘了,她那时候其实也只有十三岁。
一直被告诫着“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顾荆,敛眉打量着面前这个女子,他拭去嘴边的鲜血,暗自观察着局面,本打算趁机偷偷逃走。
但或许是被那干净利落的剑法给惊住,又或许是被少女脸上漫不经心却又认真的表情给吸引,在那些他深深忌惮的“高手们”都被她轻而易举地撂倒之后,他一时竟愣在了那里。
“喂”,少女清亮的嗓音吐出并不温柔的话语,“你还活着吧?”
顾荆这才反应过来,他皱了皱眉,目光复又戒备地盯着她。
被他的神色激起了兴趣,朱茗朝他走来,但看到他满身的伤口,眉目还是不由得一凝:“这些人都怎么了?居然对你一个孩子下这么大的手,你倒是命大,这么重的伤,居然还能活着。”
不喜欢被别人太过靠近,顾荆条件反射地往后躲了一躲。但由于伤得过重,他甚至无法正常地站起,伤口在地面重重地摩擦,又渗出了不少鲜血,他却硬是连眼都不眨一下。
“别动。”朱茗伸手按到他的肩上,她的力气不大,但顾荆却硬是再也动不了了。
见他终于安静下来,朱茗这才扬起了嘴角,她自怀中掏出一粒药,笑吟吟地塞进他的嘴中:“吃下去,放心吧,我不会害你的。”
顾荆想要反抗,但不知怎的就拒绝不了这人明净洒月兑的笑颜。他一直与阴暗为伍,这样干净的笑容离他实在太远。
自经脉处忽然散发出一股暖流,让他的四肢百骸都开始温暖起来,那些经久不愈的沉珂竟都开始慢慢起了变化。
这药绝非凡品!顾荆沉寂的眼神泛起一丝波澜,他略带着疑惑地注视着她。
“这样子你就死不了了”,朱茗忿忿地说道,“以多欺少,还以大欺小,这些人简直对不起他们的一身功夫。”
扫了一眼那些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众人,顾荆的眼里闪过一丝不属于他年龄的阴鸷。
见他一直不开口,朱茗扬了扬眉,挑唇笑道:“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呐,居然都不说一声谢谢吗?”
顾荆依旧沉默着,心里头却浮上了一点屈辱的感觉。♀虽然他还小,但也知道一个男子不应该被女子保护
“算了”,朱茗真是败给了他那副安静沉默的表情,又不能放着他就走掉,她叹了口气,朝着顾荆伸出了手,“把手给我,我送你回家。”
她脸上挂着慵懒的笑,大大方方地将手递到了顾荆面前,洁白的皮肤仿佛都泛着光。
顾荆呼吸一滞,仿佛受了蛊惑一般,他将手伸了过去。
“还能走吗?”朱茗小心地将他扶起来,丝毫没有介意自己的衣裳被沾染上鲜血和灰尘。
在她身上的清香传来的时候,从未与人如此亲近的顾荆有一瞬的失神。他没有说话,以他现在的伤势,他也无法开口说话。他无力地靠在身边这人的身上,脑海里有点恍惚。
他活了十三年,一直被人视作厌恶的存在,没有同伴愿意跟他一起玩,自己的母亲对他不管不问,自己的父亲更是不知道自己的存在……但偏偏是这样一个尴尬的身份,居然还有人想来暗杀他。
可这个人却朝他伸出了手。顾荆略微失神地侧头看着身旁的人:她皮肤白皙,五官精致,那双眼睛尤其明亮,挑起的眉眼给人一种凌厉的感觉。
“看我干嘛?”朱茗忽然开口问道,明亮的眼睛转向他,勾起嘴角饶有兴趣地问道。
她的笑离得那么近,心跳忽然变得有些困难,顾荆猛地地移开了视线。
耳边传来朱茗的低笑声。
顾荆平淡的眼里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手中的那只手并不多么地柔软,握剑的地方有着薄茧,但他却觉得很舒服。
二人一路无话,在顾荆沉默的指路下,朱茗很快地将他带到了……一间破庙。
“这是你家?”朱茗嘴角略微抽搐,看着这间就算是作为破庙也不甚合格的地方——它连屋顶都缺了一半。
顾荆无言地点了点头,带她走了进来,还给他看了看自己的全部家当——几件破衣服和一张破旧的被褥。
朱茗无语了,看着这个瘦弱而沉默的男孩,她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简单地替他处理了一下伤口。
“先就这样吧,注意伤口不要碰到水”,朱茗沉吟片刻,继续道,“我看你虽年级轻轻,但亦有内力傍身,怎会惹上那些杀手?”
心下一沉,顾荆面上却不显,只故意露出一丝茫然和疑惑。
“真是人心日下!”见他这幅可怜的模样,朱茗心中不忍,只道那些人穷凶恶级,便恨恨地骂了几句。她的脸上还有一丝稚女敕,此刻却如此感叹,让顾荆忍不住露出丝笑容。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你好好练武吧,我瞧你才十岁的样子,就已经有了内力,定是天赋不错的,只要你勤于练武,日后定再也不敢有人欺负你了!男子汉大丈夫,就是要流血不流泪……”尽管咬字还不太正,但朱茗却一副大人的模样,对着他淳淳教导。
才十岁的样子?!若不是实在伤得太重,顾荆几乎都要反驳了,他已经十三岁了!
“我就先走了啊,你的伤势虽重,但我给你吃了很厉害的药,应该会很快就好起来的!”见他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看着自己,朱茗忽然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然后笑眯眯地就转身欲走。
“等等……”顾荆困难地开口,他直视着朱茗,稚女敕的声音带了点固执,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顾、荆,我叫顾荆,你呢?”
没想到他居然说话了,朱茗一愣,反应过来后,她的唇边掀起一抹弧度:“嗯,你可以叫我女侠!”
顾荆:“……”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自称“女侠”的少女笑意吟吟地转过身,慢慢地消失在黑夜之内。
姿态一如她出现时潇洒。
朱茗也就没看到,在她转过身的刹那,顾荆的眼眸瞬间就变得诡谲无比,他暗沉的眸子里呈现出一种奇异的黑色,仿佛久不见天日的深渊一般幽深。
他们还会再见的。顾荆无声地呢喃着,他将视线转回庙内,却看到了躺在自己旧衣服里的几两碎银。
这是那个少女悄悄放下的……他捡起那些银子,总是阴郁的脸上现出复杂的神色。顾荊把玩着那几两碎银,忽然就勾唇轻笑出来:“有意思。”接着,他就将那些碎银藏好。
这一藏,便是藏了十几年。
养精蓄锐后,顾荆狠狠地报复了一番派杀手暗杀他的人——他生父的正妻,当朝的太子妃。
顾荆的母亲是京城中红极一时的名妓,在和太子春风几度后有了他,她娘生下了他,本想借此飞上枝头,但却惹恼了善妒的太子妃,引来杀身之祸。侥幸不死,太子便派人将她赎出青楼,付给她一笔很高的封口费,并威胁她不能将此事泄漏出去。
她娘得知自己生下的只是个累赘后,很快就丢掉了这个烫手山芋,在他七岁时将他赶出了家门。后来,他娘还是被太子妃给杀死了,他也开始遭到暗杀。
据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太子并无子嗣。
嘴角掀起抹冷笑,顾荆冷冷地将特制的毒药送进面前这个女子的喉咙里。她是太子妃的贴身丫鬟,是她联系杀手来暗杀他们,她也是除太子和太子妃外,唯一知道他存在的人。从此以后,这个人将再也不能开口说话。
拜自小的经历所赐,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人。见到的阴暗事物多了,他年纪不大,却心思深沉,心狠手辣。那个救下他的女子,肯定也不知道,自己救下的其实并不是一个可怜无辜的小男孩,而是一个魔鬼。
眼里闪过一丝暗光,顾荆也终于打听到那夜救下自己的女子是谁了。她自称“女侠”,但却并不是个江湖女子。
她叫朱茗,乃当朝镇国将军定远侯的掌上明珠。五岁时,拜江湖上最厉害的剑客为师,虽为女子,却仍深得其真传。
“朱茗……”一声又一声地读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入心底,顾荆暗沉幽深的眼神里多了抹瑰丽的色彩。
她站在云端,他处在最底层……但又有谁说站在最底层的人不能将云端那人给拉下来呢?谁说影子总是潜伏在阳光下,而不能将阳光给吞噬呢。
顾荆从此将“朱茗”这个名字记在了心底。
他参了军,随定远侯上了战场,在军队里再次见到了朱茗,但那时她早就忘了自己曾救下一个叫作“顾荊”的人。
不过,没关系。他会站得很高,站到足够让她的眼里只能看到自己的位置……然后,让她跟随自己一起沾染上鲜血和灰尘。
但让顾荊没有想到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事情,将他的计划全盘推翻:朱茗死了。
她怎么可以死了?她怎么能死?
他不允许。
“顾荊,你确定你要这么做?”一个声音将顾荊从回忆里拉扯出来。
“师父,我确定。”顾荊抬眼看向面前这个仙姿傲骨的男子,神色坚定。
“复活之术,过于逆天改命,将会耗尽你数世的气运,你也不悔?”
“不悔。”
“你用你的气运复活她,从此你们的命运便纠缠在一起,她若身死,你亦不能独活。”
“同生共死,心之所向也。”
“复活了她之后,从此你便不能再沾惹杀戮,否则,这厄运便会降临在她和你的身上。你虽有军事才华,但只怕再也不能上战场杀敌。”
“只要她能死而复生,月兑掉这身盔甲,又有何妨?”
男子沉默半晌,冰雪雕琢的脸上神色复杂:“她活过来之后,对于你付出的一切,都不得而知,就算这样,你也愿意?”
“这是我要做的事情,她知不知道,都没关系。”,顾荊目光微移,看向身旁的玉床,上面躺了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她身着喜服,眉心微蹙,紧闭的嘴唇再也无法开口说话。
“我心已决,师父,我知道你并非凡人。你我相遇,皆是缘分所至,我不曾向你要过任何东西,如今,我只求你能将她复活。”说着,顾荊双膝微曲,竟是跪了下来。
顾荊活了这么久,所经历的皆是坎坷崎岖,但纵是最绝望的时刻,他也不曾开口向任何人求过。如今,为了她,他第一次说了个“求”字。
“你起来吧”,男子笑了,“纵是当日拜我为师,也没见你这么真心。你放心,我会救她的。”
“多谢师父!”他这才起来。
男子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开始施法,他双手结印,现出一个奇怪的图案,朝躺在床上的朱茗甩去。
顾荊看不懂他在做什么,他十五岁时遇上师父,知道他超月兑六界之外,特意拜他为师,但他却不肯教自己法术,只是让自己跟着他学习天文占卜之术。就这样,他也只学了个皮毛。但饶是如此,顾荊却是丝毫不怀疑这人的能力。他曾亲眼看到他御风而行,千里的距离,对他而言,不过几个呼吸的时间。
没过多久,朱茗的身上忽然现出一个凤凰的虚影,那只凤凰从她的体内蹿出,神态骄傲,须臾间,便乘风而去。
“那是?”顾荊看向自己的师父。
男子眉心一动,“那是她的魂魄,她死时已是皇后,故而魂体已是凤凰。现在,她已经去投胎了。”
“投胎?”顾荊倏地抬眼。
“她命数已尽,复活之术对她无效,我只好让她去投胎了,放心,纵使投胎,她也会保留这一世的记忆,并且会投胎在这个时代。”男子解释道。
“那她什么时候会出生,我又如何找得到她?”顾荊眉心微拢,他难道要在茫茫人海中去寻找投胎重生的她吗?
“她今日就会出生。至于怎么找到她,我也不知道。事实上,你们能否相遇,都要看命运。不过,由于你们性命相连,故而,当她出现性命危险时,你也能感受得到,那时你的身体上或许会长出一些纹路。”男子淡淡地说道,“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祝你好运。”他说着,脸上还露出一个淡笑。
顾荊嘴角微动,他认识师父几年了,倒是很少见到他这么情绪外露。知道他不会骗自己,他朝他躬身拜道:“既如此,多谢师父了。”
“无妨”,男子终于放下了心中一块石头,心情真的还不错,“我是欠你前世一个人情,才会来到你身边。做完这件事后,我就要走了。”
顾荊微愣,正欲开口,就看着自己的师父的身体开始变淡。
“你心性阴郁,杀戮过重,幸得遇上这个女子,才有了转机。希望为了她,你能好自为之。”话迄,他的身影终于完全消失。
“放心,我会的。”顾荊对着男子消失的方向淡淡一笑。
他又来到玉床边,伸手抚上朱茗冰冷的脸颊,他的眸光突然变得幽深无比。
他俯过上身凑近她,在她耳畔轻声说道:“朱茗,我会找到你的。”接着,丝毫没有在意眼前这人已是一具尸体,他温柔地吻上她泛青的唇,眼神执着又疯狂。
当晚,顾荊所统领的“威灵军”得到一个奇怪的命令:他们被要求去记录边所有在今晚出世的婴儿。
同时,华夏朝所有跟顾荊关系不错的户部官员,都收到他们朋友一个奇怪的请求:月末时,将这个月内登记在案的出生人口薄给他看一下。
当顾荊动用自己所有的关系,想去寻找一个会在今天出生的婴儿时,就在离他不远的一个破庙内,一个女子死去了。
有一只凤凰徐徐地飘进了她的身体。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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