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严途扶着黎厌到了定远侯侯府所在的街道上,只见一条白茫茫的人群正朝着侯府去吊唁,他们中有骑马坐轿的富人,有身份不俗的官员,更有贫苦的百姓,无一不是皆着素服,就连黎厌和严途也被人各送了一套粗麻素衣。♀
曾经的朱门华墻此刻皆掩上了一层哀容,两边灯笼照得门府亮如白昼,从深墙里传出震天动地的哭声,一排身穿孝服的仆从侍立两边。看着这一切,随着人流踏进侯府的黎厌忍不住又红了眼圈。
就在几天前,这里还是十里红妆满地,自己身着喜服被爹娘执手相劝,那时的感叹打趣尤在耳畔;而今她朱家仅存的三个人都都已经死了,哪怕她借尸还魂得以重生,却还是和自己的爹娘天人两隔。
造成这一切的,都是那个人。
黎厌闭眼,一阵浓重深沉的悲恸袭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刻骨铭心的恨意,那挫骨扬灰都不足以平息的怨恨……
她勉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凭借父亲手下士兵之女的身份,进入了停灵之室。
里面佛号阵阵,有一群僧人正在诵念着经文。地上也跪倒着一批人,乍一看上去,只见得他们背上一片白色的素服。这里的人有的是侯府之人,有的是朝廷官员,有的是爹娘的亲朋好友……他们或失声悲哭,或哭天喊地,脸上也带着或真或假的悲容。
那些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黎厌都冷眼一一望过后,才在心内浮出一抹冷笑:侯府算是彻底地败了,也不知他们这些人在哭过之后,还能记得他爹几时。
扫视了一圈之后,她才朝着棺材的地方缓缓地跪来。由于她身份不高,报出的身份跟朱将军的关系不亲,黎厌只能在靠近门边的地方吊唁。
她是这个屋子里跟死者关系最近的人,却站在了离他们最远的地方。看着远处那副巨大而肃穆的棺材,曾经和父母一起享受天伦之乐的场景,一幕幕在脑海里浮现,黎厌只感觉自己的心不停地在往下坠,一片冰冷。
那些汹涌的伤痛一下子就喷薄出来,携裹着深重的悲哀。♀一滴泪水缓缓地从她的脸上滑下,滴落到身上的麻衣上,很快地就沁入劣质的布料上,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湿痕。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再也见不到了,她威严却疼爱她至极的爹,她温婉而谦和的娘。黎厌无声无息地流着眼泪,克制而肆意,泪水模糊她整个视线。
爹,娘,对不起。女儿不孝,不能随二老而去,承欢膝下……黎厌紧紧地盯着棺材,在心内默默地发誓道,但是你们放心,我一定会为你们报仇!
灵堂里各种各样的哭声交织成一片嘈杂的网,这种杂乱的声音在一行人进来之后,忽然小了不少。
由侯府一众人接待的是周南王以及他的一双儿女。周南王也是武将出生,和黎厌的父亲关系不错,他此刻亦特地从封地赶来吊唁了。
在周南王身旁立着的男子,俊朗的面容上一片毫不掩饰的悲切,他是周南王的世子周齐,和黎厌青梅竹马;另外一个容貌清丽绝尘的女子,则是周南王的女儿夏有琴,她也是黎厌的师嫂……夏璃喜欢的师妹。
夏有琴领了香,拜了几拜后,便抱着素琴坐下。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单是坐在那就给人一种淡漠月兑俗的感觉。此刻的她面带肃容,眼睫微垂,低首拨弄着琴弦,一阵醇厚的清音便徐徐散开来。
那琴音深沉宽厚,仿佛有种安抚人心的力量,灵堂里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都不忍打断这琴音。在这和缓低柔的乐音里,众人只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都得到净化。
在重生前,黎厌曾在琴谷里听夏有琴为她沉睡的师兄弹了一年的琴,她在离别前都还记挂着她的身体。如今,她又听到了她的琴音,但昔日的姐妹现已相见不识。
眼前的视线模糊不清,但黎厌还是看得出夏有琴身形消瘦了不少,看来她的师兄依旧还没有要醒来的征兆。
像是想起了什么,黎厌的眼眸渐渐变得幽深……师嫂,夏璃最喜欢的人就是你了,你可千万千万要和我师兄相守相依,好让夏璃永世都活在爱而不得的苦痛里。♀
就在潺潺琴音里,又有一个人走了进来。
他面容绝美,头戴束发白玉冠,身穿素白的白蟒袍,上面用银线描绘出华丽的纹路,浑身上下一股逼人的贵气和威压。他拿着香拜祭之后,便直直地朝着夏有琴走去。
举目看清来人的面目之后,黎厌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古怪至极的笑容。
来者就是夏璃,杀死她和她父母的罪魁祸首。如今他以一个吊唁者的身份来查看他的成果,更以此为契机来见他心中至爱的那个女人……
感受到黎厌突然止不住开始颤抖的身体,严途疑惑地看下她:“你怎么了,很冷吗?”
她不是冷,她只是气得发抖。黎厌缓缓地将发抖的双手握成拳,浅浅的指甲深深地嵌进肉里。
这幅躯体如此的弱小,怎能承载住如此汹涌的恨意?她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再看向夏璃的时候,露出彻骨的恨意。
黎厌猛地闭上眼,待再次睁开时,她的眼睛终于回复正常。她故作平淡地低下头,只用余光去观察着夏璃的一举一动。
夏璃停在夏有琴身边,那些大臣见到他忙要跪拜行礼,夏璃只摆手示意他们免礼。
可夏有琴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有人在自己身边一般,自顾自地弹着琴。待那首镇魂曲终了,她便抱琴起身,恍若没有看到夏璃一般,甩开他抓住自己胳膊的手,冷着一张脸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夏璃目光复杂地看着夏有琴,跟随她出了灵堂。
同时悄悄跟在他们身后的还有一个瘦弱纤小的身躯。黎厌使用了特殊的方法,摒除了身上所有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潜藏在暗处。
“师妹,你终于还是出了琴谷。”夏璃喟叹一声,目光深邃。
“放心,以后我会尽量少出来的。”夏有琴一脸淡然,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你……”夏璃皱了皱眉,眼神变得阴郁,“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何必再等韩啸,已经一年多了,他不会再醒来了。”
“那我也会继续等下去,不劳陛下操心。”她漠然道,语气是一如以往的坚决。
“琴儿”,夏璃脸色变了变,他强压下心中的不甘和怒火,最后苦笑一声,脸上现出点哀伤的神色,“朕……我有什么不好的,以前在琴谷的那些日子,我们过得不是很快乐吗?只要你愿意待在我身边,我一定会让你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你连自己的皇后都没能保护好,又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这些话!”夏有琴转眸看着他,语气讥诮道。
夏璃神色微变,他放低声音道:“那是意外,非我能够阻止得了,我也很歉疚……”
“茗儿在嫁给你的当夜死了!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话,你敢发誓说茗儿的死跟你毫无关系吗?”夏有琴的目光变得锐利,她直直地看进夏璃的眼里,似乎想要将他看穿。
“茗儿曾救我一命,你以为我会对自己的救命恩人下手吗?你要我发誓对吧?好,我发誓”,夏璃脸上浮现出一抹薄怒,他恍若气急道,“苍天在上,我夏璃对着九天诸佛发誓!若朱茗的死跟我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便教我永远无法得到所爱。”他没有回避夏有琴的目光,望着她举起右掌,一字一句地说道。
继承皇位一年,他早已做到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习惯了同各式各样的人勾心斗角……饶是那个人是他心中所爱,他亦可以为了取得信任,而撒下弥天大谎。
而且,夏璃从来不相信誓言,因为他除了自己,再不信别的神……他只想抓住眼前。
果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藏在暗处的黎厌无声地勾了勾嘴角,只觉得她要用上全部的力气才能够控制住自己不笑出声来。
“茗儿已是一流中期,寻常疾病怎么可能会导致她死亡?陛下对于这个又想怎么解释呢?”夏有琴冷冷地逼问。
“这是我的疏忽,朝中有定远侯的敌对势力想要毒害她,我一时不察,才害得她……”夏璃没有说下去,脸上闪过一丝自责。
他知道师妹定不会轻易相信朱茗的暴病而亡,他只能想出别的理由来转移她的注意。
夏有琴猛地抬眼:“那个人是谁?你又为何对外宣称茗儿是暴病而亡?”
“琴儿,你知道的,我登基不久,朝中势力又盘根错节。这个人我暂时还没能查出来,只好先按兵不动,对外宣布茗儿是因病而去世的,以免打草惊蛇”,他顿了顿,郑重地承诺道,“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揪出那个人,为茗儿报仇!这不会很久的,我定给你一个满意地答复。”
是的,师妹,他一定会找出一个最完美的替罪羔羊。
夏有琴眉心微蹙:“那朱将军呢、朱夫人呢?他们又怎么突然去世?”
“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朱夫人本就体弱多病,又被丧女之痛打击到,很快就随了茗儿去了。而朱将军年事已高,且由于多年征战,身上早已有了无法根除的痼疾,在爱女和爱妻双双去世的双重打击下,他伤心过度,也……”夏璃放低了声音,没有再说下去。
“师兄,我就相信你一次,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夏有琴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声音里带着点冷意,“若你找不出凶手,那我就让‘暗影’来帮你找!”
夏璃的表情几不可见地一变,他正想说什么,夏有琴却突然拨弄了一下琴弦,他顿时感觉到脑海里一阵尖锐的痛意。
“你没能保护好茗儿,致使朱夫人朱将军痛失爱女,先后抑郁而亡,这是我代他们弹的”,她闭上眼不去看夏璃面上的痛苦,只冷冷地说着,手指在琴弦上又是一次轻挑,“这一声是惩罚你至今还没能查出真凶,为茗儿报仇。”
最后,她双手都按在琴弦上,一阵嗡鸣传出,夏璃只感觉自己浑身仿佛都在被刀割一般,他竟无法用内力压制住这种疼痛。
“这是我代茗儿弹的,你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人,并让她死在一个女人最美的时刻。”
说完,夏有琴抱着琴,拂袖而去。夜色里她清冷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师兄,别再派人到琴谷来了,若你想对韩啸动手,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吧。”
神色变得阴沉,夏璃死死地望着夏有琴离开的方向。冰冷的夜色里,他独自一人默默地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由于不希望被人打扰,他早已遣退了所有的护卫,是以,他如今的状况,也就没人能够看到。
只除了一个人。
一直偷偷跟随夏璃和夏有琴的黎厌,从黑暗里缓缓现出身形。l3l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