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放赔偿款的那天,杜丸丸又一次早起了。这次,她起得比要来穿云教那日还更早。天还蒙蒙亮呢,贺初九刚起床,第一套功法才开始练,就见到杜丸丸一身中衣捧着小木盆出来了。
少年飞身旋转落地,动作一滞,却没有停下,只是一边踢腿,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看杜丸丸。
就见杜丸丸睡眼惺忪拖着鞋在院中溜了一圈,终是站定,四下环顾喃喃道了句:“咦,热水呢?”
贺初九嘴角微翘,这才收了姿势,朝她行去。
杜丸丸显然还有些迷糊,指着院门口朝贺初九告状:“每天我起床时,这里都有个小炉子,上面放了一锅热水。”
贺初九从杜丸丸身边行过,走去一旁的空屋子里,扛了个小炉子出来:“我还没烧,没料到你起那么早。”
杜丸丸清醒了些:“咦,这事平时都是你在做么?”
贺初九“嗯”了一声,又去一旁水缸中勺水:“你不是把丫鬟都遣散了么,自然是我做的。”
杜丸丸抓着小木盆不好意思道:“啊,我以为教里有人轮值呢……”她歪头想了想:“少林寺都有扫地的小沙弥啊,还有烧火僧。”
贺初九心道:“你也知道那是少林寺,穿云教的恶棍能有那个觉悟?”他将装满水的锅子放去炉上,问道:“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他暼杜丸丸一眼:“又要训练仪态检阅村民?”
杜丸丸连连摇头:“不是!我琢磨了大半个晚上,发现我的赔偿计划有几个漏洞!首先就是贪污问题。吴泽滔派给我的那几个人也不知靠不靠得住,如果没有制度约束,很容易就产生**!到时捐款被他们吞了,那真是亏了!第二,会不会有人来冒领呢?这个人员确认也要注意……”
她絮絮叨叨诉说,贺初九便默默听着,一边蹲下生了火。♀待炉中木材燃烧时,杜丸丸已经陷入无人境界,坐在台阶上,表情万般变化地自问自答。贺初九站起身,歪头看了看第一缕晨光中的女子,忽然很想帮她擦掉眼角的眼屎。
他觉得杜丸丸是真将他当弟弟了。她见吴泽滔时,就算不容光焕发,至少也是穿戴齐整,可面对他时,却时常蓬头垢面。贺初九忽然有些挫败:杜丸丸不认为她是贺家媳妇,而他的几次口头强调,非但不见成效,反而更显得他孩子气。
——他竟然没能力做什么,去证明他是她的男人。
少年无声一叹,不再管神游天外的杜丸丸,重新开始练功,心中的焦急却萌发壮大:他什么时候才会长大呢?什么时候他才能像里长说的那样,做夫妻之间的事,把丸丸变成他的女人呢?……
清晨就在两人大不相同的心思中悄悄溜走,一晃,太阳便斜斜攀上了树梢顶头。辰时末,杜丸丸从穿云宫中行出,手中攥着刚出炉的一纸新规,急急赶去山门处。她已经派贺初九先去盯着了,却担心来领赔偿款的人太多,小初九顾不周全。这是她来到穿云教后办的第一件事,她希望有个好开端,不要出啥纰漏。
可出乎她意料的,山门处没有如她想象中一般,排着长长一道长龙。杜丸丸一眼看去,就见一凉棚下,吴泽滔正在与几个坐在方桌后的男人说话。贺初九一人站在凉棚外。
杜丸丸一怔,加快步伐行了过去,脑中一边回忆,一边开口问道:“我昨天的告示写得是穿云教山门吗?难道写错地点了?怎么没人呢?”
吴泽滔带头施了一礼,犹豫着措辞道:“教主,我刚接到消息赶来……”贺初九却插话道:“你没写错,就是没人来。”
杜丸丸难以置信,忍不住探头朝山下张望:“一个都没有?”
没人答话。杜丸丸缓缓垂了头。她将手中的宣纸展开,墨迹还没干呢,复又叠起,半响方哀怨道:“怎么会这样?”
吴泽滔安慰她:“教主不必难过,属下已经查明原因了。”他一声叹息:“原来竟是教中有人暗中搞鬼。”
杜丸丸苦逼脸抬头:“怎么回事?”
吴泽滔上前一步,压低声道:“我让人询问了些村民,他们昨日接到消息,说那告示根本是骗人的。其实是穿云教教主想翻修穿云宫,便用赔偿款做诱饵,骗他们来穿云山,方便把他们抓来做免费苦工。”
杜丸丸怨愤无比:“胡说!我是这种人么!他们怎么能听信谣言!难道那口耳相传的流言,会比我的白纸黑字还更有说服力?!”
贺初九此时慢吞吞插话道:“如果是我,我也信谣言。”
杜丸丸哀怨望他。少年丝毫不怜惜:“谁让你们是穿云教呢!穿云教做好事……”他不再多说,只是一摊手。
杜丸丸张嘴,却无言以对,片刻转头朝吴泽滔嚷嚷道:“谁啊谁啊!哪个混蛋那么缺德,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她将手上的宣纸揉成一团,攥起拳头恨恨道:“若是被我抓到他,我定要——”
吴泽滔体贴告知:“依教规三十五条,可判他劓刑。”见杜丸丸傻傻不明白,又朝自己鼻子比划了下,笑眯眯道:“割了他鼻子!”
杜丸丸一缩脖子,摇了摇头。她举起右手食指,直直戳着天空恶狠狠道:“我定要诅咒他生儿子没□□!”
几个男人眼角都是一抽,却听一旁有人一声轻咳,齐齐扭头去看。就见齐锐站在不远处,身后远远跟着一票教众。
齐锐见杜丸丸看他,脸上堆笑上前几步:“见过教主。”他朝着身后一招手,示意众人上前:“属下得知教主今日要在此发放赔偿款,特意通知了那些有兴趣的人过来帮忙。”他左看看,右看看,前看看,后看看,笑容愈发诚挚:“哟,怎么没人?难道属下来晚了,人都走了?”
他笑眯眯盯着杜丸丸,定要她给个回答。杜丸丸不情不愿道:“……还没人来呢。”
吴泽滔立在一旁,此时忽然道:“齐护法,昨日陈堂主从你府上离开后,似是带着些教众出外了,可有此事?”
他似乎是在对齐锐说话,目光却看着杜丸丸。杜丸丸对上他眸光微敛的眼,忽然福至心灵,了解了这话的言下之意,立时皱眉抿唇瞪齐锐。
齐锐哈哈一笑:“吴护法这话说的。那陈堂主虽是我属下,可他的去向,我也不尽清楚。”他打了个太极,又将话扯了回来,朝那众人招手道:“哎,你们不是说想来帮忙么,还傻站着干吗。”
那些人便呼啦涌到了杜丸丸面前,将她团团围住,数十双眼睛热忱望她,巴巴等她吩咐。
杜丸丸粗粗一扫,就见着了一个黑汉子,立时忆起了昨日募捐时的事,心中便羞愧了。
犹记昨日募捐会上,她正用“感动中国”的语调演讲呢,内容大致是这样的:“那,是个五岁大的男孩。他的爹娘都去世了,只剩他与哥哥相依为命。去年收成不好,哥哥不得已,大雪天一人上山打猎,不幸被毒蛇咬伤。现下,两兄弟就指着那一点存粮过活。可是!穿云教来人了!抢走了他们的口粮!”
对她的故事,贺初九私下给出的评价是:提问,哥哥一人上山,还被冬天(重音)的毒(重音)蛇咬伤,是怎么顽强活着回家的?
回答他的,是杜丸丸的白眼,以及愈发声情并茂的呼喊:“哥哥,我饿!弟弟的眼中闪出了泪花。那是无助,是悲伤,是对穿云教的憎恨,是对人性深深的绝望!”
贺初九:“……”
演讲到此还没完。杜丸丸又依次讲述了垂暮老人、身怀六甲妇人等等故事,忽然就变脸一般换了副轻快的语调:“可是这一天,村口突然贴上了告示:穿云教要赔偿他们的损失!哥哥跟着村民来到穿云山山门,领了赔偿款,买米回家,给弟弟煮了一锅白饭。弟弟捧着热乎乎的米饭,幸福地笑了……”
杜丸丸并不指望几个故事改变一群人,她只是试图给她的募捐树立一个高大上的立意,免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可这段话结束,杜丸丸震惊发现,教众中一个黑汉子竟然热泪盈眶了。
黑汉子见杜丸丸看他,胡乱一抹脸,刷地起身,声音洪亮铿锵:“教主!我捐!”他从怀中模出一块玉,绕过众人送至杜丸丸面前:“我刘老黑家里穷,没银子,就这块家传玉佩,应该值个几两,教主你拿去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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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丸丸收回思绪,便对上了刘老黑期待的眼。可根本没有村民来领钱,她又要去哪找任务布置给他?她看着一旁慈祥微笑的齐锐,一瞬间忽然讨厌他了:这人太坏!偷偷搞砸了她的计划不说,还带着这些人前来!若他恶意找人来看她的笑话,她还能淡然处之,可是,这些人是真对她抱有希望!
杜丸丸不想让人失望。可她没有办法,只能朝着众人一抬手,示意大家安静:“诸位,计划临时有变,今日不发放赔偿款了,大家还是先回去吧。”
刘老黑丝毫没有觉察教主大人千回百转的心思,小眼睛闪闪亮:“教主!那改到哪天呢?”
杜丸丸努力微笑:“改到……三天后。”
众人这才陆续散去。齐锐却没有离开,他看着众人的背影,担忧的神情万分真诚:“哎,三天后就会有人来?穿云教做得是什么营生,任谁心中都有数,”他一笑,别有含义道:“教主也别忘了才好。”
杜丸丸觉得,他是在嘲讽她的募捐和善行。她的心中忽然就憋了一口气,一挺胸,煞有介事点点头:“齐护法言之有理。这么看来,要把村民吸引过来,每人一两赔偿款还远远不够!”
她一拍掌,认真道:“我决定了,三日后若是还没人前来,我便再募捐一次,争取每人赔银二两!”她朝齐锐抱拳一礼:“届时,还请齐护法再次支持。”
齐锐笑容立时僵在了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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