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到自己又对当今天子放肆无礼了一回,裴嫊忙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弘昌帝按住她身子道:“你正病着,不用行礼了。♀”
裴嫊听他话中并无不悦之意,心中更是忐忑起来,“不知圣上深夜屈尊到,到妾这里,可是有何吩咐?”
“你都病成这样,难不成朕还指望你来服侍朕,在你心中朕就这么不知体恤只知奴役于你吗?”
“妾身不敢,妾身只是觉得如此陋室,当不得圣上贵体驾临,何况妾身染病之体,恐会过了病气给圣上,还请圣上——”
还没来得及说请弘昌帝赶紧回他自己屋里,就被他打断了,“朕睡不着,便出来透透气,无意中走到这附近,想起少使侍奉了朕好几个月,如今卧病在床,便进来看看。”
“谢圣上体恤,只是现下夜已经深了,圣上明日还要早朝,还请圣上早些回宫安寝。”
“朕明日不用早朝,巳时出发去南苑行宫避暑。”
对啊,这几年只要一过完端午弘昌帝便会去南苑行宫避暑,几已成了惯例,自已怎么就把这桩事儿给忘了呢?自己如今病成这样,想来是定不用跟着去的,如此一来,至少有一个月不用再跟在弘昌帝身边侍候了。
“少使现在是不是心中暗喜可以一个月不用再见到朕了。”
裴嫊本能的就想否认,刚说了一个“妾”字,就又住了口,这位天子眼光越来越毒辣,都已经被人家看出来自已那点小心思了,若要再否认掩饰,依这位圣上最恨人说假话的脾性,只怕她会更加倒霉。
“少使终于长进了,也就是说少使确实不喜欢在朕身边侍候,该不会是因为这个缘故,少使才故意让自己着凉生病好不用去南苑行宫吧?”
“妾冤枉,妾固然希望能少做些活儿,但决不敢故意害病来逃避,逃避侍奉圣上之责。”
“那你这回的病是怎么得的,周太医说是饮食生冷,你每日饮食均须经橘泉之手,她知医理、懂百味,凡是你入口之物绝不会混有一丝寒凉之品,那你又是在何处饮食生冷的?”
裴嫊自然知道缘由何在,也正因她知道根源,她才更不能说出来。♀
弘昌帝冷笑道:“你以为你不说,朕就不知道了?你从琼华轩回来的当晚就病了,因为你的亲妹子竟然拿双花、桑叶、夏枯草、淡竹叶、菊花煮成的凉茶来招待你!”
裴嫊又被惊到了,她觉得这后宫中简直就没有弘昌帝不知道的事,他竟然连裴嬿招待她的凉茶配方都一清二楚。
“炎炎夏日,为了去火消暑,宫中大多都是换了凉茶来饮的,因此裴美人用凉茶来招待妾,也不过是夏日饮茶的习惯罢了,乃是无心之举,还请圣上不要怪罪于她。”
“无心之举?朕有说她是故意为之吗?”弘昌帝嗤笑道。
“妾,妾只是怕圣上会多想。”
“只怕是少使自己想多了吧!”弘昌帝意味深长地道,“少使又凭什么就觉得朕会因为一杯凉茶就要怪罪你妹妹呢?”
裴嫊一怔,再细思这话中之意,顿时觉得所有的面子都被这句话撕了个干净,羞耻得无以复加。自已到底是哪儿来的自信以为弘昌帝会因为这杯凉茶害自己生病就责罚裴嬿,她真是恨不能有个地洞让她钻进去,再也不用面对那个可怕的男人。
偏那恼人的声音继续慢悠悠地道:“朕真是不知道,少使哪儿来的这种自信哪?”
“是妾,自不量力僭越了,”裴嫊勉强说了这一句,心中忽然有些忿然,凭什么自己就得由着弘昌帝这样作弄侮辱,不由冲口而出道:“但也是因为圣上的某些做为,才会让妾误以为……”
“误以为什么?”
“误以为圣上对妾与别人不同,这才自不量力,自作——”裴嫊咬紧下唇,到底也没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不过话已至此,那两个字有没有说出来已经不打紧了,
“少使是想说自已自作多情吗?朕到是想问一句,少使何曾对朕有过一丝情意?”
猛然被弘昌帝这么一问,裴嫊也不知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滋味。♀明明他语气中嘲讽之意十足,但她却偏偏从中听出那么一丝愤怒、两分失望,也正是这一丝愤怒两分失望让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害怕和慌乱,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弘昌帝见她一脸茫然无措,深吸一口气又问道:“那你又是从何处看出朕对你与别人不同的?”
裴嫊此时心中已经乱成一团,听到他的问话,不由自主便开始想弘昌帝到底做了些什么,居然让自己生出这等妄念来。
他到底都对自已做了什么?
他会在自己被人诬陷巫蛊大罪时,一力维护。
会在自己的马受惊狂奔时,不顾自已万金之体也要冒险救下自己。
虽然曾对自己说过那些下流话,但到如今也没霸王硬上弓强要了自己的身子。
不管自己多少次御前失仪,完全没有尽到一个嫔御的本分,他也不曾真正怪罪自已。
每次不管自己如何触怒于他,他再生气,也不曾要了自己的性命。
虽然他也会故意为难折腾自己,不许自己读书,只许抄书,每天都要拖着自己在宫里走得腿脚酸痛。
也会关自己的禁闭,但是一应饮食药用从来不曾缺了自己的,从不曾让自己挨冻受饿,病了还给请周太医。
也会在自己身边安插他的人,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可是自从橘泉和瑞草到了她的身边,她每日所食所饮无不是对她的身体大有益处之物。
除了这一桩桩,一件件,还有什么呢?
还有弘昌帝有时和她说话时的语气、神态,特别是,看她的眼神。
她在弘昌帝身边侍奉的这几个月,和他想处的时候越长,越是发现弘昌帝的目光时不时的便会落在她身上。有时,她抄书抄得累了,无意中抬头时便会发现弘昌帝定定看着她的目光,幽深难明,却又熠熠生辉。
那样深沉专注的眼神在她午夜梦回时时常萦绕在她眼前,也因为那眼神中藏着的某些情绪让她好几个晚上都难以成眠。因为对于男子眼中这样的神情,她并不陌生,以前有一个男子每次看她时,眼中也是这样的神情。
就是这样,不知不觉中被他做的这些事情,被他用这样的眼神注视,用那样醇厚动听的嗓音谈笑所迷惑,竟然会生出这样可笑的妄念,以为自己在他心中真的有所不同。即使明明亲耳听到他对郑蕴秀说不过是折磨自己来发泄对裴家的不满,但在内心深处也没把它当真,仍是下意识的以为他其实是护着自己,不愿自已受任何伤害的。
或者,其实是自己的心先动了妄念,所以才会对他折磨欺辱自己的地方故意视而不见,只留心到他对自己好的地方。
裴嫊强压住心头的翻腾,声音里不自觉的便带出了一丝清冷,“妾是亲耳听圣上说的,因为妾是河东裴氏的女儿,而圣上不喜裴氏,所以便处处待妾与众不同,在旁人眼中看来是宠爱有加,实则不过是为了折磨于妾,好发泄对裴氏的恨意罢了。”
弘昌帝原本搭在腿上的手掌不由紧握成拳,却仍笑着道:“是不是朕说的话你便都信以为真?”
“圣上万金之体,金口玉言,更何况圣上不是说最恨人说假话吗,那圣上自然是不会如妾身之前一般,满口谎言。更何况,圣上也不仅只是口说,而是言出必行,专挑妾的痛处来折磨于妾。”
“你当真这样看朕?”弘昌帝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
“妾不过是河东裴氏的一个庶女,圣上最厌恶的裴家女,妾的想法如何圣上又怎会放在心上?圣上不是说要从妾的嫡母处将那药方和药引取回来吗?想来不过是敷衍妾身罢了,圣上从来就不曾派人去过卫国公府。”
“就为了这个,你在生朕的气?”弘昌帝的声音忽然又有些轻快起来。
裴嫊却更加气恼,“妾如何敢生圣上的气,妾早知自己身为裴家女子,便不会得圣上待见,无论圣上如何嫌弃厌憎,也是妾命该如此,何敢怨尤!”
弘昌帝却轻笑出声,“朕确是没派人去卫国公府找你嫡母要那个破方子,因为朕压根就不打算再让你服那个破药。”
裴嫊神色大变,想起放在她枕下的还装着大半瓶药的那个绿色瓷瓶,不由喃喃道,“可是,可是……”
“你那药瓶里的药早换过了,当日在昭阳殿你被人栽赃嫁祸时,那瓶药便到了朕的手里,当时朕只知道你一旦心悸发作便会服此药丸,便也没有多想,在天香楼时——”
说到天香楼三字时,弘昌帝顿了一下,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才继续道:“当日在天香楼,朕一下喂你服了三粒,后来你又心悸发作,周太医为你诊完脉后,觉得有些不对。我便把那药丸拿给他看,他验过后说那丸药里辰砂和磁石用量太大,服食日久便会中了药毒,夜难成眠、食欲不振、恶心呕吐。这些中毒之症已在你身上显了出来,我便命周太医重为你制了对症却不伤身的药丸,换到了那瓶子里才重新还到你手中。”
裴嫊过了好半天才理清了弘昌帝这么一长串话里的意思,原来自己这瓶子里的药早被调了包,自己居然还一无所觉,仍拿它当救命的宝贝来看。“为什么,为什么把药瓶还给我的时候不告诉我呢?”
“因为你太相信那药的神效,我怕当时告诉你实情,你知道换药后心存怀疑,服了后反倒没了效果,倒不如不告诉你,就让你以为还是原来的镇心安神丸,你不也没觉出来么?”
原来弘昌帝这般不嫌麻烦的折腾,只是为了,为了让自已换了那伤身的药,还怕自己知道后影响效用,一直瞒到现在。若不是裴嬿告诉自己,只怕自己还要继续被他蒙在鼓里,继续吃着这假的镇心安神丸。
“那圣上现下又为何告诉了妾身呢?”裴嫊心中已经隐隐猜出了答案,却还是问了出来。
“和朕换药时不愿告诉你的原因一样,只是不想你心生怀疑之心。你若是整日病病歪歪的,朕又怎么使唤你好折磨取乐,朕不扰你了,你快睡吧。”
弘昌帝说完,顺手帮裴嫊往上掖了掖被子,揭开帐子,正要出去,忍不住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不觉怔在那里,凝视着裴嫊眼角那一滴晶莹,再也迈不出一步,重又坐回到床边。见她虽然双眼紧闭,但是眼角的泪却是越流越多,忍不住伸手便想帮她拭泪,哪知他的指尖甫一挨上她的面颊,她就仿佛被烫着了似的,一下子面朝里缩到了被子里。
弘昌帝僵了片刻才慢慢收回手,“朕已经传下口谕,明日你就搬回到静室调养。朕这一个月都不在宫中,想来等朕回来,你的病定然已经好了。”说完,再不犹豫,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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