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又活了!
任卿睁开眼就看到熟悉的雕梁画栋,并不是后来皇帝赐下的京师府第,而是更加华丽厚重的,他在荥阳任氏的故居。♀许多年没住在这里,他花了很长时间才确认自己所在的环境,然后仅用了一眼的工夫,就确认自己重生到了小时候——就在坐起来掀被子时,他看到自己伸出两只纤细短小的手,肌肤粉女敕剔透,只在右手指尖上有一层淡得不易查觉的薄茧。
这是习字留下的茧子。他五岁开始悬腕练字,七八岁上大概就有了这样的薄茧。从这薄茧和幼女敕的双手看来,他应在七岁以上、十岁以下,果然是那个鬼神所说的“重生”了。
那么他这一生就要受鬼神摆布,做什么“炮灰渣攻”了?
忆起前世邑城公主逃婚之后,他做下的昏聩之举,再想到被抹掉的那段记忆,任卿很难不把自己上辈子性情大变和那两个鬼神联系上。他们搅乱了他前世还不够,为了再看一回热闹,竟让好容易平定下来的天下重回到动乱中,可知不是善神。
不管他们是好心还是恶意,这一回他绝不能再失了心志,迷恋上白明月这种心狠手辣、丧心败德的乱臣贼子。等过几年被征聘入京,一定要找机会让邑城公主的身份暴露天下,好让天子早做安排,免得受这反贼之害。
至于徐绍庭……按鬼神的说法,前世他和白明月共享主角气运时就能得天下,这辈子他怕是占了自己的气运,将来十有*还是要代齐立卫。不过若没有了邑城公主在身份和气运上的助力,再加上一个神志清醒、有前知之能的对手,徐氏还能不能像前世一样顺利地杀入京师呢?
天子之是平庸仁弱,又不是昏君,只要有他这样的贤臣畏佐,未必不能平定天下,成为中兴之主。♀
任卿起身走到书案边,想要写下今后要发生的大事,梳理一下思路。
书案放在明亮的东窗下,坐下时正好能看到夹缬屏风后立着的一座鹤嘴铜炉。铜炉的尖嘴里冒出袅袅轻烟,在空中束成一道白线,顶端竟凝出卷云般的形状,从云尾慢慢散开到空中。凝神吸一口气,便闻到比从前常用的苏合香更清逸幽远的味道。
任家几时用过这种烟如卷云的奇香,他怎么不记得了?
从烟云里回过神来,他手里已经拿起了一卷近在咫尺的帛书。那本书似乎是常经翻看,边缘已经开始毛糙,开卷便写着:“锻体之法,本承自天仙。昔者仙帝白衍得上界天书,以大毅力锻炼骨肉,修至绝顶而明悟天道,蹈虚空以升仙界。锻体法遂流传世间,以为以武入道之基,世间第一法。”
把大齐开国之君编成这样,皇室中人知道吗?
开卷不到半尺就能把狱卒出身,因为官府不发饷而带着犯人、流民起义的齐太祖白衍编成仙人,后面的肯定更荒唐无稽。他小时候竟还看过这种怪力乱神的小说?
不,不可能,八岁的时候他已经开始攻四书了,从没看过这种东西。大约是哪个侍女收拾书案时,错把哪位堂弟落下的书放在他这儿了吧——
不对!就算是他堂弟们淘气,也没有机会买到或是抄来这种书,家里的长辈们更不会看这东西。所以这书其实不是任家的,而是……临死前那两个声音再度响彻在脑海中:“我不会放过你的,来生再见吧!”
这是那鬼神特地留给他的书!任卿不敢掉以轻心,卷起这一段乱编的历史,抱着了解鬼神目的的念头继续往后看。接下来居然并不是神仙故事,而是正正经经地介绍起所谓“锻体”的境界来:
锻体分为开窍、炼骨、洗髓、通经、合脉、周天、还神和入虚八个境界。
其中开窍境是入道第一步,炼开气海一窍,才能承载真气,算是武道中人。第二步是炼骨与洗髓,经过这一步骨骼就能坚牢如玉,髓满则气壮,寿命也能延至一百二十岁以上,可称为武士。第三步便是通经、合脉,突破后一身经脉通达,真气运转流畅,寿元达到二百岁,称为武师。第四步便是周天,经脉运转相合之后,就有胎息绵绵自生,身体圆满无漏,自成周天循环,入水不溺、刀兵不伤,俗世称为宗师。
再进一步达到还神境界的宗师便可以称为大宗师,寿元接近四百年。还神修到圆满之后也被单独提出来作为一个境界,称为陆地神仙。不过陆地神仙数量极少,而且一般不会在这境界逗留多久就会突破至入虚,也就是……破碎虚空,飞升到传说中的仙界。
写得倒是挺有诱惑力,可是重生前听那鬼神说是让他接受惩罚来的,怎么可能给他真的入道法门。多半还是借此控制他,好让徐绍庭更容易得天下罢了。
正要再往后看,门外却有珠帘响动,四名粉衫低鬟的侍女各捧着盆、盂、巾、镜鱼贯而入。任卿忙掩了卷,起身走到屏风外看了几眼,才认出是自幼照顾他的侍女采蘩、采萍、采薇、采藻。
洗漱之后,采蘩便从熏笼上取下衣裳给他换上。淡青色的春衫轻薄柔软,模起来凉滑似水,裹在身上却十分温暖。正是女敕芽初绽、春寒未歇的天气,穿了这件薄衫竟也感觉不到一丝寒气。
任卿不免又觉着蹊跷,但看到熏笼里燃着的银丝炭,又觉得应当是自己多心,是他房里燃着炭火才觉不出外面寒温的。他摇了摇头,试图把脑中的违合感甩出去,采蘩心思细腻,见状便担忧地问道:“郎君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任卿微微摇头,和蔼地安抚了一下小姑娘,顺道问了问今天的日子。出口的声音如同石上清泉,带着几分清脆稚女敕,听得他自己十分不适应,侍女却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轻快地答道:“如今是二月廿三了,今日大人便要上京,郎君可是急着要出门了?”
上京?父亲应召入京该是至德十五年的事,难道他十岁时才这么矮?任卿又看了看幼小的身体,神色不动地问道:“今年是哪一年?”
他垂下眼时,长长的睫毛便如蝶翼一般颤抖着,脸像雪团般粉女敕,周围碎发柔顺地垂在肩头,身上的衫子颜色也鲜女敕清透。再像长大后那样喜怒不形于色,就有种小孩子装大人的可爱神态。采蘩想笑又不敢,掩口道:“是至德十三年。”
十三年,果然之前估计得不错。今年他正是八岁,要到六年后才会得荫职,到至德二十四年,也就是弱冠时被选为驸马。而徐绍庭发迹,则是在至德二十四年公主私奔下嫁——谁知道他们两人是谁娶谁嫁——之后。
任卿嘴角微挑起来,冷冷一哂,拿过侍女捧来的妆镜,看着镜中年轻了二十来岁,稚弱得令人感慨的面容。
这面铜镜清晰至极,将他疏朗的眉和秀长双目映得纤毫毕现。镜中之人虽然年幼,眼中却已透出成人一般沉稳淡定的光彩,于本身的秀美清逸中又添了端凝厚重。就像是一块美玉被雕琢成了圭璧之类的礼器,不但不损本质,更添了底蕴和尊贵。
若没有这样的姿仪,当初也不会被选为驸马,更不会受邑城公主逃婚之辱,被鬼神驱使着丢掉性命了。不过君子如玉,越是经历磋磨,便越是能成大器。不论这一世又将遇到什么,他已经有了前世数十年的经验和对鬼神的戒心,难道还跨不过去吗?
他丢下镜子,带着侍女去堂上请安。此时天色刚刚透亮,料峭春风吹得庭中花枝乱颤,他身上只着一层单衫,居然还温暖得很。看来刚才不是他的错觉,这衣裳的材质果然不俗。
他便问侍女这布料的来历。采蘩娇笑道:“这就是咱们荥阳织云坊产的天水碧双金罗,哪有什么来历。夫人给郎君做了几套入京穿的礼服,用的是蜀山下仙工坊的布料,郎君一见便知不同了。”
真的没什么特别吗?任卿沉思着走到堂前,就被红漆门槛挡住了。往日走惯了的门槛不知怎么显得特别高,他费了好大工夫才保持着优雅清逸的仪态迈过去,抬眼便见到了许久未见的父母。
一日之间,他的双亲又从垂暮之年重回了青春。看着他们温柔满足的笑容,听到母亲褚夫人从饮食到衣服无微不至的询问,任卿才终于感到这次重生有那么一丝好处。
前世为了邑城公主逃婚的事,他一直拖着没再成亲,又不务正业,一心只顾打压徐绍庭,连累得父母总要为他担心。这一回他定要痛改前非,为国尽忠,事亲尽孝,早日迎娶一名端庄淑女诞育子嗣,好为任家延续香火。
他垂眸掩去愧疚之色,过去向父母请了安。褚夫人忙扶住儿子,牵着他到桌边坐下,亲手夹了一块甜糯的蒸糕到他碗里,含笑劝道:“阿卿就要和你父亲出门了,路上的东西粗糙,这两天在家里多吃些好东西。”
任卿连忙谢过母亲,也给父母各夹了一块做成玲珑花样的点心。
他父亲任凝笑道:“阿卿年纪渐长,越发懂事了。等这次从玉京朝见归来,父亲就慢慢教你城中政务,将来把这座荥阳城交到你手里,我和你母亲也可以放心颐养天年了。”
慢着!荥阳城什么时候成我家的了?荥阳太守可是到二十年后还活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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