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徐离倒下了,一群徐家人站起来了。♀
那几个男人看得出郑卫的深浅,不敢往郑卫边上凑,远处徐离的母亲、妾室和子女们却吓呆了,一窝蜂地挤到徐离身边哭闹。徐夫人抱着儿子狠狠哭了两声,就从地上站了起来,扑向旁边冷冷看着的任卿——郑卫剑尖上的血还没擦呢,老夫人虽然痛恨他到了极眼,眼却还没瞎。
不过她也没敢对荣阳任氏的儿子怎样,尖利的指甲在空中打一转,最终扑向了任卿怀里羸弱的孙子。她这么一动,那些妾室也找到了同仇敌忾的对象,哭喊着扑向徐绍庭,骂他大不孝,竟然勾结外人伤害自己的父亲。
不管出于真心还是权宜,既然任卿已经把徐绍庭护在怀里,自然不能容他被贱人欺负。妾侍是奴婢、妾婢之子等同于奴婢,不管他们在徐家地位如何,从礼法上看这些人都是没资格动嫡子一根手指头的。
任卿已经入了武道,哪怕抱着个孩子也能躲过普通人的袭击,带着徐绍庭躲开后,便冷冷地看着徐家的武师长辈:“徐家欺凌嫡妻,放纵婢妾庶子殴打嫡长子。这样无礼的人家,我荥阳任氏不敢再与徐氏之人并立于同一地。”
荥阳任氏是天下五大武道世家之首,家中姻亲关系更是盘根错节,都是徐家高攀不起的顶级名门。任卿这句话说出来简直是要断徐家的根——不敢并立于同一地,徐家还有在仙朝中为官的,是让任氏子弟辞官还是徐氏子弟辞官?将来到洞天、小密境探险时遇上,是徐氏子弟进去还是任氏子弟进去?若有机会到高门做客,座上有任家的人,他们徐家的人还进得去门吗?
别说真遇到任家的人,就是那些想攀上五大世家的小人就能把徐家作践死!
徐离的母亲伤心糊涂了,徐家长辈们还没糊涂,连忙吩咐人把那些人都扣住拖下去。除了对徐夫人稍稍客气些,那些妾室和孩子都已经被按到了地上,一个个钗横鬓乱,十分的颜色也憔悴成了三分。最肯怜惜她们的人还断了根,正在地上号哭打滚,没法像往日那样替她们争取权益。♀
徐家老祖脸上的皱褶笑成了菊花,低声下气地跟任卿说:“妇人无知,冲撞了郎君。这些奴婢孽庶徐家立刻处理,绝不让各位再有半分不快。”
那些衣着光鲜的妾室和娇女敕秀美的庶子庶女们还在号哭,被护卫一手一个打晕了过去。连徐夫人都不敢再哭闹,狼狈地缩在地上,看着昏迷过去的儿孙低泣道:“这是要断了徐氏嫡宗的根啊!我儿可是准武师啊,才三十六岁的准武师啊……”
郑卫连看都不看这些人,收剑入鞘,回屋抱起妹妹就要回去。他已叫角驳车停到了院子上方,此时拾步登天,就像下来时一样潇洒从容地走了上去。
徐氏的人情知只要让他把人带走,两家、不,三家的仇就要结下了,几名武师老祖忙都凑到了郑卫面前哀求他留下徐绍庭母子。郑卫的态度极其疏离,一语不发地看着他们,只差没踩着众人的头往上走了。
任卿把徐绍庭护在怀里,对着那些上来求情的人说道:“这是徐家的事,只要不违礼法,任卿也不会插手。各位不必违心向我这个晚辈低头,徐绍、阿继和徐家的事,还是等他长大了自己处理的好。”
将来徐绍庭要是改邪归正了,他就约束他不要再跟这种门风不正的家庭来往;要是以后还是当了反贼……看前世他从不提出身的样子,大概徐家也不会有什么下场。
所以干脆不提此事,让徐家人过几年安心日子吧。
他把徐绍庭递给刚从车上下来的郑卫抱着,自己牵着师父的大手,仍像之前下车时一样轻巧地回到了车上。初时隐隐还能听到徐家嘈杂的怒喝声和哀哭声,但车门关上后,车夫便扬鞭催动角驳直上青天,除了呼啸风声和角驳的嘶吼之外什么也听不到了。
尘俗间的烦乱已完全抛诸脑后,云端之上一片清净宁和。自从见到徐绍庭之后的杂念和烦恼也像是被吹入长风中,哪怕车内挤了一个病人和一个孩子而显得狭小,还有久病者身上特有的气味弥漫在鼻端,他的心里也平和空寂。
只是稍稍闭上眼,便似乎能看到周身骨骼的形态。每一根骨骼外都覆着一层淡淡光辉,洁白如玉,映照得血肉皮毛像琉璃一样剔透。而那些玉质之外还有一层淡淡青气紧裹着骨头,像是有实质一般向内渗透,从坚固洁白的骨头外硬挤了进去,化作一滴清水融入骨髓。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到的,却是明明白白地感知道,那滴水渗进去之后骨髓便饱满了、灵动了,血气旺盛地从骨中透出来,化入周围血肉中。这和之前锻骨的感觉完全不同,整个生机都健旺了几分,才上车坐了这么一会儿,血气升腾的速度就比平常练几趟锻体功都更快。
郑卫坐在妹妹身边,眼看着灵气自车外涌来,仿佛江河归海一样盘旋呼啸着撞到任卿身上,忍不住叹了一声。
刚才自己那一剑实在妙到巅毫,小徒弟竟被他刺激得当场破关!可见任卿不仅有积累、有悟性,和他这个师父的缘份也深厚,不然怎么才看了一剑就能有这样强烈的反应?
他稍稍倾身,握住徐绍庭冰凉的小手,把他拖到自己身边安慰道:“你师兄现在正是晋级的关键时刻,你乖乖坐在这儿别去打扰。”
徐绍庭点了点头,倚在他身边,悄然向空中伸出了干瘦的小手。他也能感受到车内涌动的灵气,尽管这些灵气只在他身上拂过,半分也无法留在体内,但仅仅像普通的风一样吹过,也令他身心都感觉舒适了许多。
他出生时郑氏在徐家就已经不怎么受宠了,本身又因为生产损了身子,只能教他一点基本武诀。徐家的人对他一向视若无睹,更不会主动教他锻体,因此今天在任卿身边,他才是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灵气的变化。
第一次被人保护、第一次看到徐家人惊慌恐惧的样子、第一次见到真正精妙的剑法、第一次感受到灵气……这些都是因为舅父和这位师兄的出现。他慢慢握住手,像是要握住掌心流动的浑厚灵气,然后收回到胸前,紧贴着砰砰跳动的胸口。
那里比别处鼓了一点,衣襟下方贴着一块柔软光滑的手帕,其上还沾着淡淡的香气。就是在徐夫人的堂上也闻不到这么清远悠深的香气,在徐家也见不到这么好的布料,更是从没有人用在他身上过。然而这位师兄就毫不在意地用它擦掉了自己脸上的脏污,而且半分嘲笑都没有。尽管后来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上车后也就不肯再碰他……
不,师兄是要晋级,所以没时间那么细心照管他而已,不然在徐家时怎么会一直抱着他呢?
他掏出那块不知什么时候被他收起来的手帕,仔细看着其上绣得精美的竹丛和手帕角上一个圆润工整的“卿”字,低下头微笑道:“师兄真是个好人。”
可怜的系统被禁了言,无法出声提醒使用者。于是在任卿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他的圣母值又增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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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卿醒来之后,郑卫就交代给了他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照顾徐绍庭,并尽量给他打一些武道基础。
现在郑氏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以郑大宗师的本事也仅能以本身真气为之延续生机。郑卫无暇分心,又不能把刚刚失去家族、马上又要失去母亲的外甥丢给无知仆妇,所以就只好抓了任卿这个大弟子的壮丁。
话说回来,身为师兄的照顾师弟,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他在关山武道院那一院记名弟子有不少还从没见过他,只靠他唯一一位武师弟子方行简教导呢。于是郑卫毫不虚心地让外甥叫了任卿一声师兄,然后就把这个小点的孩子扔给了另一个大点的孩子。
把一个毫无自保之力的五岁幼儿扔给了和他前世有仇的冤家。
幸亏任卿先前就有了扳正徐绍庭的打算,才不至于接过这孩子的第一刻就把他扔到窗外小河里淹死。他只是神色淡淡地把徐绍庭领到客栈的房间里,也不用拿书,就坐在椅子上给他背了一篇《大学》,边背边讲解。
大学之道,大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他要教徐绍庭这个小反贼的第一课就是“知止”。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不管上辈子如何,这辈子他必定要让徐绍庭谨记住为人臣子的立身之本,不要为了无边的欲壑就搅乱这天下。
——虽然天下之乱也不是从他起,反而自他终止,但此人若好好做个忠臣,以其才能该可做朝中砥柱,辅佐末帝重振朝纲了。
想到这一点,任卿的神情也柔和了几分,唇边露出一丝笑容,徐徐问道:“方才我讲的为人之道,你听懂了吗?”
徐绍庭也忍不住跟着他笑了起来,因为脸庞过于瘦小而显得硕大的双眼弯起,生机勃勃的光芒便从其中透出,朗声答道:“师兄的意思就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所处的位置,有自己必须尊守的本份。就像师兄待我十分仁厚,我也会敬重师兄,听从师兄的安排。”
嗯,这么小的孩子能想到这一点也不容易了。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有郑先生这个榜样在,指着徐绍庭孝顺父亲、友爱兄弟是不可能了;至少能教得他孝顺舅父与母亲,友爱自己这个兄长,将他的心绑在忠恕仁孝的标杆上,这孩子将来就不至于长得太歪了。
他畅想得十分快意,却不知对面乖巧听话的小小孩童脑子里转着和他完全不同的想法:
“为人父,止于慈”,可是他父亲这样不慈,如果没有舅父和师兄在,他们母子一辈子也无可奈何。“为人子,止于孝”可他现在在舅父庇佑下,徐家人再也不能强压着他顺从他们。师兄教的这些道理都是很好的,只是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所以……果然还是要有力量才能够保护自己。
要是他以后有了舅父那样的武学境界,能让所有人都按着师兄说的来做,那样的话,师兄会不会对他笑得更好看,像在徐家时那样温柔地模他的脸呢?
所以说,有时候反贼就是天生的,不是随便读两本书就能正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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