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之后,任卿便收拾好了东西,带着徐绍庭进了关山武学院。他们两人从没来过这边,书院当中新入门或是修为太低的也没资格到郑卫所居的慎独峰,因此和同行的师弟们几乎都不认得。书院大师兄方行简再度徒代师职,安排了曾上山见过他们几面的两位武士境界师弟赵袆、吴伯晏带队,也免得两个年少的真传师兄怕生,在全是陌生人的队伍里吓着或怎样。
赵吴两人上辈子也是郑卫的得意弟子,虽然比不上方行简的“吾之颜回”,但郑卫进京编《六经集注》时也是带着这两个弟子同去的。《子罕》《阳货》等几篇似乎就有他们参与,注解精微,博采百家之长而又能有自己的见解,的确都是难得的饱学文人。
——可惜如今也成了武士。
不过单看外表,吴伯晏还是前世那个严肃好强的书生,赵祎也没变成粗俗壮硕的武人,说话行礼都文质彬彬。后面跟着十来名低阶弟子,有的神仪俊秀如世家公子,有的外表平平、衣着朴素,有的身姿如剑、锋芒毕露,更有的身材壮硕、颊生横肉,一看就是武人。这些人却中最年少的也将近弱冠,衬得他们师兄弟二人就像是被长辈带着出游的子弟,显不出任何做师兄的威严。
岂只是不显威严,在那些外门弟子眼中,他们两个只是运气好投生对了地方才会被收为真传。而这么年少便有炼骨洗髓修为,自然都是父母师长悉心指点、指供丹药的功劳。若论起真正的资质悟性,别说得和方行简、吴伯晏那样的武师和武士上阶师兄相比,恐怕他们自己都要强出不少。
偏见一生,他们看待任卿和徐绍庭时就带了三分贬低之意,见礼时也不够尊重,长揖作到一半儿便自行起身。吴伯晏与赵祎也有几分傲气,并不太承认这两个小师兄的地位,因此自己的礼仪倒还规范,却不管束师弟,任由他们轻慢真传师兄。
众人的声音稀稀落落,和揖礼一样不整齐,漫不经心地问候道:“见过首座师兄,见过徐小师兄。♀”
徐绍庭眼中闪过一丝怒火,紧握住郑卫给他们两个人小手短的弟子特制的浮伽钢木剑,冷冷盯着那些人。任卿也不还礼,整了整衣服,肃容问道:“徐师弟亦是真传弟子,依院规汝等须称他为二师兄,或者直呼姓氏也可以,‘小师兄’却是哪一条院规上写的?各位师弟若不肯待礼敬师兄,便莫怪我依院规惩戒你们了。”
武学院中的弟子到底比真传差了一等,众人不尊重任卿和徐绍庭,想给他们个下马威什么的,只能欺这两人年幼无知,悄悄地做。但这种举动都是见不得光的,最怕人挑明,一旦把事摊开来,他们就必须要依院规而行。不然受罚还是小事,万一传到山长郑卫耳朵里,他们岂不更难得机会接受教诲了?
可怜这些人上面有方行简这个大师兄担着教导重任,到现在也不知道郑卫到底是怎样的师父,还做着被他亲自指点,一夕拨云见日直升宗师的梦呢。
赵祎和吴伯晏最先回过神来,连忙约束师弟们郑重地长揖到地,同声开口:“见过首座师兄,见过徐师兄。”
任卿拉了拉徐绍庭的袖子,强按着他随着自己还了半礼,答道:“师弟们不必多礼。我和徐师弟第一次入山历练,还要多劳赵师弟与吴师弟指点,各位师弟扶持。”
众人齐道“不敢”,把那丝欺他们小孩子好哄骗的心都收回来,但因为被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要挟着低了头,对任卿的观感却是更差了。至于徐绍庭……一个黄口孺子懂得什么,还不都是那个出身高门,目中无人的真传首座太多事?
众人议论之余,也都磨拳擦掌,准备在知返峰多杀些高阶灵兽,让那两人知道知道,他们这些书院弟子自己拼博出来的本事可不是用高阶锻体诀和丹药堆出来的修为能比的。♀
方行简带人领了灵兽回来时,院中已经重新变得一团和气了。赵祎正为师兄们介绍着:“这位是虞翻虞师弟,洗髓初阶修为,练的是坠星剑法;这位是陆遥陆师弟,洗髓初阶修为,练的是罡体功;这位是吴晋吴师弟,炼骨圆满修为,炼的是乾元剑气……”
等他介绍完了,方行简就牵上了一头雪白的灵鹤给任卿,教他骑上去:“这鹤都是院中管理特地训成的,飞行时极为平稳,哪怕是不懂武道的普通人坐上去也不会掉下来。两位师兄体态瘦小,同乘一鹤就足够了,有赵师弟和吴师弟在队伍中看顾,不会出问题的。”
任卿道过谢,先送师弟上去坐好,自己也轻飘飘地落在鹤背上,盘坐在徐绍庭身前,让他抓着自己的衣衫。其他弟子也难得乘灵禽入山,激动之下,早忘了之前那点龃龉,各自挑中一只灵鹤或是白雁、巨鹰,按着师兄所教的法子坐上去驾驭。
赵祎和吴伯晏帮他们一一调整姿势,最后才各自乘上灵鹤。赵祎望空长啸一声,满院灵禽便同时展翅,载着众人飞入云端,向无数青峰之外的知返峰小灵境飞去。
空中罡风极硬,猎猎扬起众人衣角,吹得人脸颊与胸膛都是一片冰凉。任卿运起体内灵气,薄薄地覆在身外一层,回手模了模徐绍庭单薄的肩膀,叫他靠近一些,免得被风吹着。其实不必他说,那双纤细却坚定有力的手就已绕到他腰间用力抱紧,将一个软软热热的小胸膛贴在了他背上。
徐绍庭长跪着将嘴唇凑到任卿耳边,愤慨地低声说道:“刚才赵师兄介绍武学院那些人时,我听到他们言语间不尊重师兄,说师兄多事。还说咱们是靠吃丹药堆出来的修为,一会儿到了知返峰要借着妖兽吓唬咱们。”
任卿问道:“听到这些话会让你感觉畏惧,不敢去杀妖兽吗?”
徐绍庭摇了摇头,小脸在任卿背后蹭来蹭去,意气风发地答道:“我跟着师兄练了这么久的剑法,怎么会怕他们?他们当中虽然有人修为比我高些,但看神仪都不如我坚定,更不及师兄了。”
任卿微笑起来,因为徐绍庭在背后看不见,反而比平常更加恣意一些,不必怕在他面前失了做师兄的尊严。
“既然你的心志不会被动摇,就不必在意那些人说什么,只要看着他们做什么就够了。他们若只是随便说说,你听入了心,便是动摇自己的心境,而且因为听到几句流言就在背后议论别人,也不是君子所为。”
“万一他们用什么诡计呢?”徐绍庭有些着急地问道。任卿被那些人怨恨的起因是他们对自己无礼,叫什么“小师兄”,所以任卿才说要惩罚他们,逼他们低头行礼。若因为他的缘故让师兄被人记恨甚至伤害到,他绝对无法原谅自己。
任卿不明白他的心意,只以为他被那群人吓着了,于是拍了拍交握在自己腰间的小手,徐徐答道:“有我在。”
这句话像清风般拂去了徐绍庭心头的尘埃,也给他添了无穷豪气。是啊,不过是几个小人扬言报复,又能真的将他们怎么样?就算他们真做出什么来,有师兄和自己同心协力,什么敌人对付不了?他紧绷的面容渐渐缓和,紧了紧环在任卿腰间的双臂,安心地坐下来看着下方景致。
这一世的关山比任卿从前在地图上见过的更辽阔了不少,飞在空中时满目只见郁郁青山隐现于云海之间,有若神仙洞府。整座山呈龙腾之势,头、角、耳、爪无不毕现,书院所在的山峰正是龙口中所吐的灵珠,而他们所要去的知返峰却是从山脉中横伸出,犹如龙身当中的第五只龙爪。
这座峰上的妖兽修为较低,大多是相当于炼骨、洗髓阶段武人的一二品妖兽,偶尔得见几只相当于武士初阶的三品妖兽,再没有更强大的妖物,也就保障了来历练之人的安全。
群鸟翔集峰顶,在一片平坦的石台上落下,而后众人便自灵鸟身上跃下,各自呼朋引伴,还没正式开始狩猎就分成了几个小队伍。赵祎给他们每人一枚传讯烟花,便挥手道:“两位师兄与各位师弟便请下山吧,若遇到危险请及时将烟花放出,我和伯晏便会去救你们。”
虽然这山上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危险,但谁也不能保证不出意外,尤其是那两位真传弟子都极受郑卫重视,万不可在他们两人手上出什么差错。他分发完烟花之后,还特地扫了对任徐二人心怀不满的弟子一眼,警告他们不可节外生枝。
领了烟花之后,众人便各自散开。
任卿领着徐绍庭在山顶转了一圈,最后挑了最为平缓的东坡下山。
山壁之间散布着不少两人高的巨羊,其中几只正抵在地上进食。细看来它们竟不是以草为食,而是用尖利长角抵入石壁间,撬开一处处山穴,从中拖出一种形若野鼠、四条腿却细长如鹿的异兽来吃。甚至有几只巨羊能跳到半空,长角顶入飞过的鹰隼之类猛禽体内,然后猛甩到山壁上摔死后以供食用。
这种羊他从郑卫书房里一本《异兽志》上看到过,名叫猇羊。其肉味鲜美,擅奔跑、能作婴儿啼,啼声会搅乱人的心志,让人想起悲苦之事。
他心里始终郁结着前世之事,徐绍庭也无时或忘徐家的欺凌,正好可以用这种羊的啼声锻炼心志、勘破心底怨恨。若然迷障不破,只凭着圣母系统和清宁佩这种外力控制心境,修为浅时或许还管用,等到以后修为深了却是更容易走火入魔。
任卿心念已定,便从徐家传予长媳的玉佩中取了两张清心符和成对的化石符、爆炎符、起雾符、天雷符给二人分别贴在身上,然后握着师弟的手,给他讲了这羊的来历和特性。徐绍庭听得极认真,等他讲完后才洒然一笑:“既然这羊肉味美,等一会儿杀了它们,我就给师兄烤一只来尝尝。”
果然是小孩子,心里只想着吃东西。
任卿哑然失笑,但看着徐绍庭毫无忧惧之色、只含着满满兴奋的清澈双眸,也不由兴起了豪情,抽出浮伽木剑指向山下群羊:“走,师兄与你同试剑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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