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甄家就收拾好了屋子,并且下帖子请了衙门里的同僚及左邻右舍上门作客。♀
同知是个无定员的官职,衙门里官邸有限,甄家只能自己解决住处。不过这于甄家显然不算个问题,新买的房舍就离衙门不远,两进的院子,只是屋宇略小些。
孟素蓉带了顾嫣然坐了小轿,从官邸侧门出去走过一条街,就是甄家了。两个穿青绿色官缎比甲的体面婆子在二门处迎客,后头还有四个十六七岁的丫鬟穿着一模一样的鹅黄色比甲、葱绿色裤子,见了客人来立刻就轮番进去通报。婆子们头上都戴着足银簪子,丫鬟们每人耳朵上都是一对金丁香,虽说不大,但比一比沔阳衙门里这些官员,哪一家的下人也没有这么阔气的。
孟素蓉的轿子一直由丫鬟引着进了二门,甄太太已经站在台阶上相迎。她年纪比孟素蓉小几岁,一张圆圆的满月脸,肤白如玉,瞧着倒是富态。身上穿着宝蓝色绣银线团花的长褙子,下头蜜合色挑线裙,裙下露出玉色绣牡丹的鞋子,那牡丹花心是金线绣的,还镶了一簇米珠。
“顾夫人——”甄太太满脸笑容地往台阶下迎了几步。她头发有些稀,只简单绾了个一窝丝,正中戴了一顶赤金镶硬红宝石的小花冠,倒是正好遮住了,从两鬓边各垂下一串珠子,最下头坠的一颗有黄豆大小,颜色粉红光润,滴溜滚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晃动。连着耳朵上一对水滴形的满绿耳坠也一起动起来。
“甄太太。”孟素蓉也满脸笑容地走过去,“可别夫人夫人地叫,我们家老爷离那个份上还远着呢。”
甄太太笑了一声:“我们老爷说顾大人是有大出息的人,过不了几年,顾太太也就做夫人了。”倒是从善如流改了过来。♀
“那就借甄太太的吉言了。”孟素蓉含笑回答,看看四周,“哟,这院子十几天的工夫,竟像变了个样子了,收拾得这样雅致。”
甄太太笑道:“瞧您说的,不过是清扫了一番,您娘家是京城的,哪里还把这个看在眼里。”眼睛转到一旁顾嫣然身上,“这就是您家大姑娘吧?啧啧,真是生得花朵儿一般,看着就教人喜欢。”
“是我大女儿,带她过来见见人。还有个小的,年纪小不好带出来。”其实是因着甄家这边只有一个嫡出的姑娘,庶女自然不好带过来见人。
顾嫣然便向前一步,福身下去:“甄太太好。”
“好,好。”甄太太笑得眉眼弯弯,一把拉着顾嫣然,随手就抹下腕上一只赤金镶宝石的镯子来给顾嫣然套到了手上,“顾太太真是好福气。”
“哟,这可太贵重了,她一个小孩子,受不起。”孟素蓉看那只镯子镶了有六七块黄豆大小的红蓝宝石,赤金也是十足的,不觉暗暗皱了皱眉。这份见面礼固然份量十足,可拿来给未出阁的女孩儿家却极不合适,看在她眼里颇有几分暴发户的恶俗。不过看看甄太太花团锦簇的样子,大约首饰匣子里也就是这些东西了。
甄太太拉着顾嫣然的手不让她推辞:“这有什么,这些首饰啊衣裳啊,就是她们年轻姑娘戴着好看。”说着就将人往屋里带,“这外头风冷,快进去坐,我还有个丫头,也让她来给顾太太行礼。”
见面礼是规矩,孟素蓉也就示意顾嫣然道谢受了,随着甄太太进了屋里。
她们来得不算早,花厅里已然坐了些人,都是顾运则的下属,见了孟素蓉自然纷纷先上来见礼。甄太太招手叫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来:“这是我家的真姐儿,真真,还不快给顾太太见礼。”
甄真虽比顾嫣然大一岁,身材却不高,反是随了甄太太有几分珠圆玉润,穿一件桃红色散绣金银线小袄,下头是月华色六幅裙,每幅裙摆上都绣着折枝花卉,也是一派花团锦簇的模样。只一张小圆脸上不知怎么有些气嘟嘟的模样,上前来给孟素蓉行了个福礼,笑得却有些勉强。
“这孩子像甄太太,瞧这好皮肤,玉人儿一样。”孟素蓉笑着说,也从自己腕上抹了一只碧玉镯子给甄真戴在手上,“也就是这样白净,才衬这颜色呢。”
今日来做客的这些太太们也都是些人精子,甄家是个什么来头也不难打听到,自然都是顺着孟素蓉的话将甄真又捧了一番。甄太太听得眉开眼笑,直道:“瞧你们说的,我瞧着今儿来的这几位姑娘个个都是好的,真真,你带姐妹们到那边暖阁子里说话去,别在我们这儿,倒闷着了你们年轻姑娘。”
沔阳这边儿房子小,暖阁子自然也不大,好在今日来的也就是两三个女孩儿,每人带一个丫鬟,勉强也还容得下。
女孩们聚在一起,也就是说说针线,打打双陆,再说说衣饰。因着她们的父亲都是顾运则的下属,故而有意无意地都以顾嫣然为中心。
甄真板着脸坐在一边。甄同知上一任是在天津那边儿做个推官,离着京城已然不远,原想着这次再升一级就该进京了,没想到一个州同知给派到了沔阳这边来。甄同知也就罢了,晓得沔阳是富庶之地,甄真母女两个却就有些不高兴。甄太太一拿到调令,就在家里埋怨娘家嫂子不出力,白拿了她那么多银子。
甄真更不必说。那几年甄同知在外任上奔波,她年纪还小,都留在祖母身边。盐商家有的是银子,也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直到甄同知在天津做推官时才跟了父母去。到了任上就觉得房屋窄小,用度远比不得家里,只是听母亲说过几年就能到京城去,这才按捺下了性子。谁知道这一下子来了沔阳,离着京城反更远了,心里如何能痛快?
到了沔阳,这边房屋小巧,瞧着更是憋闷,就连今日家中宴请她都不想出来。勉强被母亲拉了出来,打眼看去座中客人头上身的衣饰都是平平,口虽不言,心里却暗念了“穷酸”二字,看这些客人们带来的女孩儿自然更不顺眼。因是主人,不得不先客气招呼了一圈儿,而后坐在那里就不想说话了。
今儿能让各家太太带出来的女孩儿,也都是在家中受宠惯了的,虽然知道甄同知背后有茂乡侯府,可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不成?甄真不说话,她们也不去搭理,都聚到顾嫣然身边来,反而把甄真冷落了。
甄真心里越发不痛快了。在天津时甄同知虽还是个推官,但因有茂乡侯府的关系,差不多的人家都要让他三分,甄真出外走动得少,也从没被人这样冷落过。看着几个女孩儿都跟顾嫣然有说有笑的,便在一边一眼眼地打量顾嫣然。
顾嫣然今日穿着月白小袄,下头一条百花不落地的裙子,因上衣颜色略嫌清淡,特地戴了个金项圈,上头挂了块白玉长命锁。头上戴着镶细碎红宝石的回鸾钗,耳朵上也是赤金镶红宝的蝴蝶形坠子。
有个女孩儿就倾身过去细细地看那块长命锁,赞道:“这上头的山水纹竟是天然生就的,真是稀罕。”那玉锁上头有墨色痕迹,仿佛远山近水之景,真如同墨画一般,乃是孟老太爷的珍藏。当年孟素蓉嫁进顾家数年才生了个女儿,孟老太爷特意拿出这玉打了块长命锁送来,给外孙女做脸面的。
另一个女孩儿便掩嘴笑道:“怪道我娘总说顾太太不愧是京城书香门第出来的,就是穿衣戴帽也比别人家讲究得多,整日里嗔着我穿衣裳俗气,不如顾姐姐。看顾姐姐这身衣裳虽鲜艳,有这一块玉压一压,便陡然庄重了,哪像有些人花里胡哨的,仿佛长了脚的花瓶一般。”
这女孩儿姓林,家里也是读书人家,清高尽有,只是口舌太锋利了些。她父亲出身清贫,是靠着自己的学问才做到州同知,看着甄家这样拿钱开路的人格外的不顺眼。
众人会意地都笑了起来,有个把年纪小沉不住气的,就忍不住往甄真那里看了过去。说起来甄真与顾嫣然今日的装束颇有相似之处,但顾嫣然这一块玉压着,只教人觉得明艳,甄真那里却是金的宝的插了一头,乍瞧还真像个活动的花瓶。
甄真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怒起来,只是林姑娘又不曾指名道姓,便也笑着道:“你们说什么花瓶呢?可是林妹妹家里没有花瓶用?若是没有,只管跟我说,我这里别的没有,花瓶倒还有几对。只一样,我家没那等瘦得没有二两肉的花瓶,不知合不合妹妹的意呢。”
林姑娘委实是瘦了些,仿佛风一吹就能倒的。顾嫣然听两人都这样的不让人,连忙从中打岔道:“各花入各眼,说到花瓶,我倒是爱青花梅瓶,不知道你们是喜欢什么样子的。”
另外一个女孩儿也觉得这样剑拔弩张不像个样儿,便接话说道:“我最爱美人耸肩瓶,我娘却爱那等双耳方瓶,真不知有什么好看……”
甄真反刺了林姑娘一句,犹自不解恨,但看众人都又接着顾嫣然的话说花瓶去了,竟没借口再寻衅,看顾嫣然就越发的不顺眼,坐了片刻只觉没趣儿,索性起身就要往后头自己屋里去了。甄家的丫鬟婆子都晓得自家姑娘的脾气,也不敢拦着。幸好此时花厅那边叫开宴,姑娘们都跟着自己母亲去坐了,暖阁子里这一场官司才算是平息了下来。
待甄家的席散了,女孩儿们少不得也跟自己母亲提了提这事儿,但众人都将此事当成小姑娘家拌嘴,谁也没放在心上。就是孟素蓉,自觉女儿在这件事里做得无甚可挑剔之处,也就放在了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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