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公主在闺学里闹了两场,没一场占到便宜,总算暂时老实了,只是带着王姝出入闺学时,看见孟瑾和顾嫣然都以鼻孔视之,说是同窗,其实特意摆出公主架子。只可惜孟瑾和顾嫣然每次见到她都态度冷淡礼数周全,叫景泰公主找不出发怒的理由,却又憋了一肚子气,没少向王姝和王娴发泄。
十几天下来,闺学里头的学生也隐隐分成了两派。
一派看重德妃和齐王的势力,自然对景泰公主趋之若鹜,甚至还有特意为此转学来的女孩儿。自然,也少不了为了奉承景泰公主而蓄意对孟氏姊妹和顾氏姊妹刁难的,甚至还包括了闺学里的几位先生,就连孟玫和顾怡然也免不了受些波及。
另一派却多是清流出身的姑娘,一来看不上景泰公主和王姝的嚣张,二来清流多重视正统,他们更支持的还是中宫嫡出的晋王,故而对自小就在皇后膝下抚养的宁泰公主也就更为亲近。顺理成章的,也就与孟瑾和顾嫣然着意结交。
老实说,这种日子不管是孟瑾还是顾嫣然,都觉得有些厌烦。本来孟家送女儿到昌平侯府闺学,就是为了那里安静,少些贵女们之间的矛盾和倾轧,可随着两位公主入学,昌平侯府反而不安静了,可不是与孟家原本的意思背道而驰么。
不过,虽然有些厌烦,孟瑾却坚持要等到及笄礼之后再退出闺学。一则是为了孟家的脸面;二则,依着林氏的说法,女孩儿们日后总要出来应酬的,若是如今连闺学里的同学都无法应付,将来嫁为人-妇,又如何走得出来?
嫁为人-妇四个字,让四个女孩儿当场全部红了脸,纷纷找个借口溜了出去。最小的孟玫也快十岁了,孟瑾马上就要及笄,一般这个年龄的女孩儿差不多都要定下亲事了。林氏之前也在替孟瑾物色,可惜随着孟节弹劾茂乡侯府失败贬官,那几家都找了借口与孟家减少了来往,亲事自然也是不了了之。
“……这倒也是好事。”林氏倚在马车里,向孟素蓉微微一笑,“这样的人家,倘若真是瑾儿嫁过去了,你哥哥才出这样的事,瑾儿在他们家里还不知要受什么委屈。倒不如事前看得清楚,免得所托非人。”
今日是青文书院与闺学都休沐的日子,林氏遵守诺言,带了一家人来报恩寺上香。除了孟老太爷在国子监,孟节和顾运则在同文馆不能出游之外,孟家顾家所有的人都来了。就是顾老太太,这些日子也憋得受不住,跟着来了。
“嫂嫂说得是。”孟素蓉把想将小脑袋伸出车窗外的顾蔚然拖回来,拿了块酥饼让他磨牙,“女孩儿嫁人马虎不得,那样趋炎附势的人家,瑾姐儿万不可嫁过去。”
林氏点点头,神色之中多少也有几分忧虑:“只是再有一个多月瑾儿就及笄了,看你哥哥如今这样子,也不知瑾儿的亲事几时能定下来。”
林氏说着孟瑾,孟素蓉便想到了顾嫣然:“嫣儿也——”七月里顾嫣然就要过十三岁生辰,该往十四岁上数了。
说到儿女亲事,两个当娘的不由得对坐着忧虑起来,半晌,还是林氏笑道:“嫣姐儿先过生辰,这可是进了京城过的头一个生辰,很该好生办一办。”
孟素蓉连忙推辞:“不过是十三岁,也不是什么整生辰,何况瑾姐儿就要及笄,哪里腾得出手再替她办,大家吃碗寿面,看她有学里要好的姐妹,请过来坐坐就是了。”
林氏笑道:“哪里就麻烦了,不过请学里的同窗来也好,她们在一起还自在些,不比在我们跟前,还要顾着这样那样的礼数。”她说着,就听后面马车里隐隐传来的笑声,不由得也笑着摇了摇头,“看她们这样,我倒想起从前在家里的时候了,那时候哪知道什么叫愁啊,天天都跟姐妹们嘻嘻哈哈的,总惹得我娘骂我。”
孟素蓉也侧耳听着后面马车里的笑声,含笑道:“钱家姑娘性子也好,孩子们么,也就是在家里做姑娘的时候能这样快活了。”
后面的马车里,除了孟家姐妹和顾家姐妹之外,还有钱喻敏,刚才正是她讲了一个笑话,逗得孟玫咯咯地笑个没完。
报恩寺虽不是皇家寺庙,却是本朝太-宗帝亲自捐资修建的。据说当初天下分崩离析,各地诸侯狼烟四起,太-宗亦是其中之一。有一次他兵败,曾被敌人追逐,直到报恩寺。当时报恩寺还叫做西山寺,不过是处小庙,太-宗无处可逃,就藏入了庙后的一口枯井之中。
敌军追来,庙里的住持便假指一个方向,将追兵引入山中,太-宗得以逃月兑。后来太-宗得了天下,拿出内库金银将西山寺大肆翻修,并铸了一尊纯金佛像镇于寺中,且手书“报恩”二字悬于殿上,故而西山寺也就更名为报恩寺。
因为有这样一番渊源,报恩寺的地位超然,甚至还在皇家御用的皇觉寺之上。寺前三百六十五级台阶,除了六十岁以上老者可坐藤兜山轿之外,无论男女皆须步行,便是皇家人来也不可破例。
钱喻敏的母亲有严重的腿疾,今年虽然才四十岁,已经很少出门了,更不必说报恩寺这样的长长山路,因此钱喻敏虽在京城中长大,却是从来不曾来过报恩寺。此次孟家合家出游,便将钱喻敏也接了来一同上香,钱太太自然是欢欢喜喜地应了。
“……潞国公府当年啊——那是本朝第一武将世家!”同是生在京城之中,孟瑾性情内敛,就没有钱喻敏知道的事情多,再说便是知道,以她的性情也不会如钱喻敏这般高谈阔论。
“第一位潞国公,那是跟随太-宗东征西讨打下江山的人,开国四公四侯,到如今剩下的没几家了,潞国公府那是代代出大将军的人家。”钱喻敏对潞国公府显然十分推崇,说得眉飞色舞,“已故的皇后娘娘,就是潞国公府的嫡长女,听说在闺中时就能飞马射猎,不逊男子呢!只可惜生大皇子的时候难产,伤了身子,御医们也治不好。”
钱喻敏说到这里,眉毛都耷拉了下来:“后来大皇子五岁的时候出痘过世了,皇后娘娘悲伤过度,凤体更加衰弱。偏偏三皇子——就是晋王爷了,他十岁上种痘又是险些没熬过来,皇后娘娘没日没夜地照看,好容易晋王病愈,皇后娘娘却……”
“别说这个了。”孟瑾轻轻推了推钱喻敏,“宫里的事,你少说几句也罢。”
“哦。”钱喻敏从善如流,“这一代老潞国公和原来的世子也是大将之才,屡立战功——哎,你知道书画双绝禇易林的名头吗?”
“……知道,他怎样?”
“这位禇先生啊……”钱喻敏的思维发散开来,又兴致勃勃讲起禇易林来了,“这人清高得很,虽然后来迫于生计卖字画,可是从来不肯卖松梅竹三样。他说这岁寒三友,不是什么人都受得起的。可是那年老潞国公过寿,有人去请禇易林画一幅松鹤图,本来担心他不画的,可禇易林听说是送给老潞国公的,立刻就画了。不但画了松鹤图,还画了一幅岁寒三友的扇面,说潞国公一府的人,从老潞国公起,连同老夫人、世子,都是英雄人物。松父,梅妻,竹子,正合岁寒三友图。”
“啊?”顾嫣然突然想起了那个拿着岁寒三友扇面的青衣少年,难道真就这么巧?“那这幅扇面,可是老潞国公心爱之物?”
“当然了。禇易林如今的名头是没多少人知道了,可当年谁不知道他不肯画岁寒三友图?潞国公府能得这幅扇面,那可是极难得的。这扇子,如今大概是在老夫人那儿收着,外人都见不着呢。”
钱喻敏说到这里,猛然发觉自己又离题万里了,连忙再扯回来:“说远了说远了。还说潞国公府。当年老潞国公和世子在战场上双双战死,世子夫人忧伤过度,没几年也跟着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弓马刀枪也不错的,听说大有乃父之风呢。不过潞国公的爵位却是老潞国公的次子得了,陈云珊就是他的长女,也是爱骑马射箭的,当初皇后娘娘没过世的时候,经常接他们堂兄妹两个去宫里住,很是喜爱的。”
顾嫣然想起陈云珊就忍不住想笑:“陈姑娘的性情真是有趣。”
“是挺有意思的。”钱喻敏也跟着点头,“以前都不曾见过她,只听说她做了宁泰公主的伴读,又是皇后娘娘的侄女,还以为架子肯定也很大的,哪知道这么平易近人,哪像王姝——哼!”
顾怡然大着胆子小声道:“宁泰公主也很平易近人的。”
“是皇后娘娘教导得好呗。”钱喻敏口无遮拦地说道,“论出身,皇后娘娘比德妃可高得多了。茂乡侯府从前是茂乡伯,就是得这个爵位也不是靠自己起来的——”
“敏儿!”孟瑾再次打断了她,“不要妄语。”
钱喻敏发觉自己又开始评论宫中事了,连忙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了不说了。说点儿别的——我哥哥明年要参加秋闱了,孟家哥哥呢?”
“大约也要下场试试了。”孟瑾往马车外看了一眼。孟珩骑着马走在他们马车旁边。顾浩然不会骑马,被顾老太太拉到马车里去坐了,所以今日只有孟珩骑马。十四五岁的少年人,一本正经地骑着马,身穿淡青色绣竹叶的长袍,阳光下看真是丰神如玉,当然,倘若不是把脸板得跟孟节一个模样,那就更招人喜欢了。
“我爹昨儿把我哥哥骂了一顿。”钱喻敏捂着嘴笑,“本来今日我想拉他一起来报恩寺的,可是爹爹说,他明年要下场,算起来不过一年时间了,还这样只想着玩,能考得过才怪呢!结果我哥哥羊肉没吃上,倒惹了一身骚。”
“这说的什么话!”以孟瑾这样的性子,也忍不住要笑了,“哪有你这样说自己哥哥的?本是因了要陪你才挨骂,你倒这样在背后奚落他。”
马车里笑成一团儿,坐在外头车辕上的杨妈妈忍不住也好笑,抬手轻轻拍了拍帘子:“姑娘们别笑了,报恩寺到了,该下车了。”
报恩寺前头的三百六十五级台阶虽多,但每级都修砌得宽而平,爬起来并不十分吃力。只是初秋天气仍热,等爬到山门前,众人都出了一层薄汗。
虽说不是什么年节,也不是报恩寺做法事的时候,上香的人也仍旧不少。顾老太太在神佛之事上倒是慎重,虽说平素不常来寺庙里,但既是来了,就得将菩萨一一拜到。也亏她劳作出身,身子比林氏等人都结实,带着顾浩然一处处大殿拜过去,还要孟素蓉等人也跟着,“万万不可怠慢了菩萨,才能保佑全家平安”。
这样的事,孟老夫人自然不好说什么,倒是钱喻敏想求母亲病痛缓解,又要求兄长明年金榜题名,决心也跟着拜遍这殿里的菩萨。而孟氏姐妹也想替孟珩许愿,遂也跟着拜去了。
一行人从前殿拜到后殿,却被小沙弥拦了下来:“几位施主请稍等片刻,后殿内已有几位女施主在上香,还请施主们稍待,可否先去旁边禅房略做歇息,等那几位女施主上香完毕,小僧再请几位施主入内?”
这样事在寺庙之中也是常有,多半是些高官显贵人家的女眷前来上香,有些手笔大的,索性将整个寺庙都包一日,单供自家女眷进入。不过报恩寺这样的寺庙,除了皇家人来之外,还没有哪家能将整个寺庙都清了场的,故而多半是如现在这样,在殿中上香时暂时不许别人进入。
顾老太太虽有些不快,但也知道京城里的人不是惹得起的,白姨娘自打上回被顾运则狠狠教训了几句,到现在还耷头耷脑的,自然也不敢多嘴。后殿的院子里有好些古树,浓荫直遮了大半个庭院,众人也不必去禅房,就在树下歇了,等着殿内的人上完香。小沙弥瞧着这也都是女眷,只有顾浩然年纪略长些,也不过是十岁出头,也就不曾在意,由着他们在庭院里等。
过了片刻,便见大殿里前呼后拥地走出几个女子来。顾嫣然一眼看过去,倒是见着了两个熟人:“这不是昌平侯府的两位姑娘么?”一个叫沈碧莹,一个叫沈碧芳的,整日在景泰公主眼前转,她想不记得也难。这会儿这两位围着一个妇人打扮的女子,也是一脸讨好的笑容。
“那位难道是昌平侯夫人?”顾嫣然小声问钱喻敏。沈氏姐妹都不是昌平侯夫人所生,沈碧莹是昌平侯弟弟的嫡女,沈碧芳则是昌平侯的庶女。
钱喻敏只看了一眼就摇头:“不会。昌平侯夫人四十多了呢。”
被丫鬟们簇拥着的妇人看起来只像三十出头,身穿莲青色长褙子,上头绣着墨色兰花图样,滚着淡银色边子,衬着下头的月华裙,端庄淡雅。头上一枝羊脂白玉钗,钗头雕着口衔灵芝的仙鹤,难得是仙鹤头顶天然生成一点殷红,顿时便显得栩栩如生。
俏色玉雕不少,做成首饰的亦不算罕见,这根钗难得是那一点红鲜艳到十分,却是玉中极其少见的颜色。单凭这一点鲜红,这根玉钗便是价格不菲。
妇人身边除了沈氏姐妹,还有个十三四岁的少女,却是穿着桃红色散绣金银线的短襦,下头月白色襦裙,只那衣料光华如水,随着她走动似乎还在变幻深浅之色,却是贵重的缭绫。
十三四岁的女孩儿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件衣裙怕是穿上三五个月便不合适了,这家却拿贵重的缭绫来给女孩儿做裙子,可见富贵。钱喻敏眼珠转了转,忽然想了起来:“这位,莫非是平南侯夫人?就是昌平侯府的嫡长女,昌平侯的妹妹呢。”
平南侯?这位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的妇人,会是周鸿的嫡母?不过仔细瞧瞧,周瀚与她倒还真有几分相似。
钱喻敏还在小声感叹:“怪道人人都说昌平侯府的大小姐才貌双全,瞧着真不像快四十岁的人了呢。”
顾嫣然也小声道:“听说平南侯府的大公子前几年坠马过世了?”
“你也知道?可不是嘛,听说是跟庶弟赛马的时候坠马身亡的。平南侯把庶子打了个半死,还是三房的叔叔把人抢下来的,不然只怕就打死了。”钱喻敏说得有些忿忿,“这还是亲爹呢,下手也未免太狠了些。”
顾嫣然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毕竟是嫡长子……”将来还是世子,要承爵的,少年身亡,自然是要悲痛欲狂的。
钱喻敏摇了摇头,扒在顾嫣然耳朵上道:“我不是替那庶子说话——”她的父亲钱青也是庶出,“平南侯不喜欢这个庶子,嫌他生下来就克死了生母。”
“这,这怎么能算在他头上?”顾嫣然不禁皱眉。刚生下来的婴儿知道什么,怎么就说是克死了生母?
“可不是么。平南侯因此也不怎么管他,听说十岁以前都是放在外头庄子上养的。后来接回了家,是周大公子非要赛马的,结果就坠马了,并不关庶子的事。”
“你怎么知道?”顾嫣然随口问。
钱喻敏有些不好意思:“是我堂兄跟我哥哥说话的时候,被我偷听来的。我堂兄那人——当初也巴结过周大公子……”钱家只有钱青这一支出息些,其余的兄弟都平平,少不得要想些别的出路。钱喻敏的叔叔只是个小吏,却舍得花钱送儿子进好书院,为的就是让他在那里多结识几个官宦勋贵人家子弟。
“这么说来,委实是有些过份……”
“还有呢。”钱喻敏撇了撇嘴,“李御史弹劾茂乡侯府那事儿你听说没?李御史棺柩返乡时,谁都不敢去送,只有周二公子亲自去送的,据说扶柩一直走到了湖广一带。可是平南侯府嫌他惹祸,人都没叫回来,直接就送到军中去了——周二公子才十六七岁呢!”
钱喻敏看不上景泰公主,也看不上德妃,看不上茂乡侯府:“茂乡侯世子是京城里有名的纨绔,仗着宫里有个姑姑,真是……”有些话她一个女孩子家不好说出口,“周二公子听说也就是曾得李御史指点过几天读书的事儿,就能把人直送到湖广去,不像那些势利眼——就凭这个,我就觉得他是个好的!”
顾嫣然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她也觉得周鸿不错。钱喻敏顿时高兴了:“就知道你跟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