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悄无声息地回到昭殿,里头静悄悄的,只有李菡坐在灯下,用左手艰难地执笔写字,听见皇帝的脚步声连忙起身:“陛下回来了?章太医在偏殿等着,让他先给陛下诊一诊脉可好?”
“不必了。『**言*情**』”皇帝随意地摆了摆手,“朕没有什么不适的,轿子走得平稳,并未震动到朕的伤处。”
“那陛下先将药喝了吧。”李菡从殿角的暖薰上端来一盅药,“陛下龙体万不可轻忽,太医说这药一定要按时服用,才能让伤处愈合,不受外邪侵扰。”
皇帝出一声与身份不大相符的“啧”声,接过那碗药:“你比太医们还要啰嗦。”
李菡不为所动:“奴婢伺候陛下,自当以陛下龙体为重。”
皇帝笑了一笑,将碗里药一饮而尽,皱皱眉头。不等他说话,李菡已经端上一小碗姜制梅子来,皇帝捡了一颗含在口中,叹道:“倒是你体贴,比朕身边这些人都要仔细些。”他不爱吃蜜饯,但每次服药之后宫女端上来的都是些糖瓜条,蜜腌杏梅之类,唯有李菡注意到了,这几日伺候他用药,端上来的果子换着花样,但总都不是太甜腻之物。
李菡垂下眼帘,淡淡道:“这是奴婢职责所在。”
她回答得恭谨却又冷淡,皇帝也觉得有些没意思,便将目光转向小几上的纸笔:“在做什么呢?”
“想练一练左手字。”李菡看了看自己吊在胸前的右手,“太医说,奴婢这只手即使伤愈,也不可能恢复如前了。以后针指女红抚琴写字怕是都不能再用这只手了。”
皇帝眉头一皱:“怎会如此?太医院这许多人,竟不能治好你的手?朕再召募能诊治之人便是!”
李菡微微一笑:“多谢陛下,不过奴婢自己也知道,箭矢穿透手掌,怎能再愈合如初呢。太医已然说过这只手还能用,不过不能如从前灵活罢了,并不影响奴婢起居饮食。奴婢幼时也曾练过双手习字,如今不过是再拾起来罢了。”射来的箭矢穿透了她的手掌,虽然幸好是从两根掌骨之间穿过,不曾将骨头射断,但筋肉却受到极大伤损,拔出箭后掌心便是一个淋漓血洞,如何还能像从前一般完好呢?
皇帝不由得惋惜地叹了口气:“那你还能抚琴么?”他是听过李菡的琴的,其艺或许略逊于宫中琴师,但其意却更为高远清致。
李菡笑得却十分洒月兑:“琴棋之乐,娱心怡情而已,奴婢别有所乐,并不必需。”她稍稍抬了抬右手,轻叹道,“倒是针线活儿太过精细,奴婢这只左手怕是不成,日后出宫,自己不能做针线,怕是日子要过得辛苦些呢。”
闺阁中女孩儿家的针线属四德之一,说起来比其余三德更实用些。一般中等门户的女眷都要自己动手做些针线,更不必说小户人家了,全家人的衣裳都是女眷自己裁剪缝制,只有那等高门大户里,或者养着针线房,或者请了外头绣娘来裁衣,女眷们的针线不过就是些香囊扇袋之类,顶多再为夫君制件把中衣或绣几朵花,无论有无皆无伤大。
以李家如今情况,李菡纵然是妙龄之时,也不过嫁个中等人家,针线活自是少不了。而她如今进宫做了女官,将来等到二十五岁时再出宫,年纪已大,恐怕所嫁人家还要再次一等,那时若是不擅针线,只怕在婆家就不好做人了。
皇帝的眉头皱得更紧,半晌才缓缓道:“你有救驾之功,将来朕自会给你指一门婚事。”皇帝指婚,自然不会是什么小门小户的人家,且又有谁敢挑剔皇帝指下的儿媳?
李菡微笑道:“奴婢谢陛下圣恩。不过奴婢不愿勉强,还是随缘也罢。”
“不必说了,朕自有主张。”皇帝摆了摆手,不欲在这件事上多说。若依他的意思,倒是想将李菡留在宫中做个妃嫔,但李菡屡次婉言明志,都是不肯留在宫中。皇帝不愿做些自贬身份之事,自然也就不愿强求。
他既定下此事,李菡便不再多说,只道:“陛下今日出去久了,还是尽快歇息罢。”
“你也不问朕去了何处?”皇帝似笑非笑看了她一眼,“朕去了齐家——对了,平南侯也在,朕记得你与他有师兄妹之情不是?若不然,朕将你指给他做个正经二房如何?再给你一道四品诰命,你在周家也就能立足了。”
李菡面色一变,直直地跪了下来:“陛下,奴婢曾说过,与平南侯只有当初师兄妹之谊,并无私情。平南侯夫妇和睦,奴婢一则不愿间人夫妇,二则更不愿为妾!宁可老死宫中,亦不敢奉旨。”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你果然不愧是李檀之女,平南侯也不愧是李檀的学生,当真是都敢直言哪!唔,你不愿间人夫妇,他不肯以一己之私戕害军士,李檀倒是教导得好女儿,好学生。你起来罢。”
李菡已经提到喉咙口的心这才放了下来,站起身来,只觉得眼中酸胀,喉头酸苦。倘若父亲没有身亡于天牢之中,自己如今说不定已经与周鸿成亲了,可如今——周鸿已经遥不可及,亦是她不肯不能再去追及的,那她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皇帝说完这些话,似乎也有些疲累:“伺候朕歇下罢。”
寝殿之中早已经布置下暖被香薰,皇帝躺在床上,忽然道:“可知道朕在齐家听到了什么?”
“奴婢不知。”李菡在值夜的小榻上坐下,“陛下若是愿说,奴婢洗耳恭听。”
“6镇他杀民冒功,竟是真的。”皇帝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朕不长于武功,终自觉为憾事,故而见他能领兵,格外器重,谁知道,他竟是这样辜负朕的信任。倒是齐卿,心存厚道,明知道朕若立晋王为太子于他有利,却还能劝朕缓缓为之,希图他们兄弟各安其分,不致一时糊涂做出什么错事来……品质之高下,一目了然哪。”
李菡默然片刻,才缓缓道:“本来有一事想明日再回禀陛下,但——既是陛下有立储之心,奴婢不得不早些回报,免得自作主张误了陛下大事。”
“什么事?”
“长德妃娘娘的心月复宫女,意图利用昭殿外侍卫打探陛下是否在宫中。今日陛下恰好外出,内监大人便故意引人进来看了一看,此刻不知德妃娘娘的疑心是否消了。”
“德妃竟然窥探朕的行踪?”若不是身上有伤,皇帝这会大概已经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并不仅仅是德妃娘娘。”李菡垂着头,“晋王殿下今日也遣人去北山行宫向陛下问安了。”
“这如何一样!”皇帝冷笑,“一个是去行宫问安,一个却是在宫内打探……”
李菡已经说完了自己想说的话,又复归默然。皇帝在帷帐之内躺着,半晌才冷笑了一声:“看来,齐卿的一番苦心怕是白费了。也罢,朕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皇帝御驾从北山行宫回京那日,晋王妃终于从昏迷中醒来了。
第一个现的是始终伺候在床边的陪嫁侍女如意,几日来不眠不休的照顾,她也熬得面目憔悴眼眶青黑,以至于看见晋王妃眼睫慢慢张开时,出的惊喜呼叫都沙哑难听:“王妃醒了!”
孟瑾照例是每日这个时候前来问安,在外间听见如意又惊又喜的呼声,也顾不得什么仪态,提着裙子奔了进来:“王妃醒了?快,请太医们过来,去告诉王爷!”
一时间,晋王府里忙个不了,所有的人仿佛都一下子活了过来似的,连说话的声音都敢放大些了。
“王妃醒了?”王娴抱着有些咳嗽的铭哥儿,看着急冲进来的小丫鬟,有些不敢相信,“太医们——怎么说?”不是一直都说王妃恐怕醒不过来了吗?若是,若是王妃竟醒过来了,那她这个侧妃还有什么希望?
小丫鬟跑得头都有些散了,欢喜道:“太医们说,王妃能醒过来,便是无恙了。不过王妃伤得太重,今后还需要好好休养,万不可操劳、动气、烦恼……”
她滔滔不绝地数着,却被王娴的神情吓得渐渐没了声音:“……侧,侧妃?”
“行了,你出去吧。侧妃是因王妃醒来,太过惊喜有些失态了。”琉璃连忙将小丫鬟哄了出去,急忙过去接过铭哥儿,“侧妃,侧妃!王妃既然醒了,您也该去问安才是。”这时候孟侧妃一定是在王妃跟前儿,若是一会王爷到了,见自家侧妃不在,心里必定不痛快。
“很是!”王娴被琉璃这么一催,猛然醒悟过来,“不必梳妆了,就这样过去。对了,取被袱来把哥儿包好,我带着哥儿一起去!王妃昏迷这些日子,哥儿也惦记着呢。”
琉璃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好。过去表示一下惦记和惊喜自然是没错的,可哥儿才多大?一点点的孩子任事不懂,说他惦记着嫡母,谁会信啊!侧妃可别又做过了头才好。
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劝谏了,连忙叫乳母抱了铭哥儿,琉璃搀着王娴,唤了竹轿来飞也似地赶过去,总算赶在晋王前头到了正院。
王娴进去一瞧,果然孟瑾已经在了,正轻轻扶着晋王妃半坐起来,让丫鬟给她喂水和参汤。王娴站定了脚,将晋王妃仔细看了几眼,口中道:“谢天谢地,王妃终是醒了,真是神天菩萨保佑。”
屋子里用的是琉璃窗,光线足够明亮,晋王妃虽在床上,旁边还有帷帐遮了几分光线,王娴却也看清楚了——晋王妃脸色苍白如纸,口唇之上因连日高热,甚至裂开了细细的口子,虽说是醒了,但眼皮只是半抬半垂,分明是没有丝毫力气,纵然说是性命无忧,可看起来也是虚弱至极的模样。
王娴仔细看了几眼,心里七上八下的,正要再说几句话,外头脚步声响得又重又急,晋王一头扎了进来,别人都顾不上,只抢到床前:“素音,你醒了!”
素音是晋王妃的闺名,在别人面前晋王从来不叫的,这会子叫出来,显然是真心欢喜得失态了。孟瑾便轻手轻脚地退到后头,让晋王抱住了晋王妃,轻声道:“王爷,王妃刚刚醒过来,身子还虚,不可太劳累的。”
“我知道,我知道!”晋王连“本王”都不用了,小心翼翼抱了晋王妃,几乎要又哭又笑了,“素音,你好歹总是醒了,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孟瑾便轻轻从床边退开,往门外退了出去。琉璃一眼看见,急忙扯了扯王娴的衣角,低声道:“侧妃,咱们也退出去罢。”
王娴心里酸得不自在,正要转身也出去,铭哥儿却哼唧着哭了出来。他本来不舒服,这房间里关门闭户了几日,一股子药味混合着薰香的味道,连成人闻着都觉得不自在,何况他一个小孩子,这会儿便闹了起来。
房间里这样安静,铭哥儿的哭闹就显得十分突然,晋王妃仿佛也惊了一下,便无力地睁开眼睛看去。晋王顿时皱起眉头,转头道:“怎么把哥儿也抱来了?”
“哥儿也惦记王妃……”王娴连忙分辩了一句。
“我这里药气重,薰了哥儿不得了……”晋王妃便吃力地说,只说了这一句话便咳嗽起来,顿时牵动了伤处,脸上便露出痛苦的神色来。
晋王心疼得不行,连忙道:“你不要说话了,还是歇着。”说罢转头瞪了王娴一眼,“糊涂!还不快把哥儿抱回去——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还要惹得王妃费心!”
王娴又做错了事,被晋王妃当着一屋子的人毫不留情地训斥,旁边还有伺候晋王妃的下人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连忙转身就走。到了屋外,便见孟瑾在那里站着,正在向下头的丫鬟婆子们安排粥汤。
“孟妹妹真是忙……”王娴心里知道自己该快些离开才是,可是那股子委屈却压不住,“王妃病了这几日,妹妹和钊哥儿总算多有些时候叙一叙母子之情了。”
杜若在一旁伺候,闻言顿时眉毛就拧了起来。谁不知道钊哥儿是记在晋王妃名下的,孟瑾为了避嫌,平日里都少见钊哥儿,也就是晋王夫妇离府往北山去后才照顾了几日,怎么从王娴嘴里说出来,倒仿佛是孟瑾心里记恨晋王妃夺子,特意要培养母子亲情似的。若这话传了出去,孟瑾日后在王府里还怎么做人?晋王妃难道不会忌惮她?
“我是奉了王妃的话照顾哥儿,有些话,实在不该从王侧妃的嘴里说出来。”孟瑾却是并没有急赤白脸地为自己辩白,反而一脸肃然地转头教训起王娴来,“且不说府中自有家规,便是说这一阵子王妃养病,大家也都该谨言慎行。太医已说过万不可再令王妃操劳动气,这话,阖府上下都得仔细记在心里才是。”
“你——你倒教训起我来……”王娴原是想刺孟瑾几句的,却平白的又得了一番教训,正想要作出来,孟瑾已经沉了脸:“侧妃低声些,这是在王妃屋子外头呢。”
王娴气得说不出话来,旁边铭哥儿又哼唧着要哭。孟瑾看一眼瘦弱的铭哥儿,摇了摇头:“侧妃赶紧带着哥儿回去罢,不是说哥儿还在咳嗽,怎的就站在这冷风口上?也太不经心了。”
琉璃赶紧扯了扯王娴的衣角:“侧妃,哥儿该喝药了。”招惹孟侧妃做什么呢?论口齿,自家侧妃怎么比得上她一半?何况方才在王爷面前都挨了训斥,再闹起来能有什么好处?她日日都变着法儿的劝侧妃跟孟侧妃学,怎么侧妃就是不听呢。
王娴还想着再说两句,孟瑾却已经转过身去对个小丫鬟道:“那杏仁露只怕跟王妃用的药相冲,你且先把厨房今日准备的粥汤都列了,拿给太医瞧瞧,若太医说无妨,再给王妃上过去。”
那小丫鬟忙陪笑道:“侧妃,厨房里头哪有个会写字的……少不得还要请侧妃过去瞧瞧。”她是个伶俐的,这会儿说这话,便是要将孟瑾请开去,自是就不必再与王娴口角了。
“也罢,我就去瞧瞧。”王府的丫鬟识字的不少,即使厨房里头,也并不是都不会写字。孟瑾会意地点了点头,边走边含笑道,“你倒是伶俐,派起我的差事来了。”
小丫鬟一听心花怒放,忙笑道:“奴婢知道侧妃对王妃的事儿最上心的,所以才敢大胆……”孟侧妃是厚道人,今日自己说这句话,必定是有好处的。
“也不只是我,如今咱们府里自然是王妃的事情最为要紧。”孟瑾轻轻说了一句,带着杜若随着小丫鬟走了,将王娴扔在原地。
“侧妃——”琉璃生怕王娴再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事来,连忙又扯她的衣角。
“走!”王娴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正要回自己院子,便见一个小厮飞奔而来,气喘吁吁,到了正院门口不敢进来,扯着园门口的丫鬟急道:“姐姐快去回禀王爷,宫里来圣旨了!”
这一下子整个晋王府都忙碌起来,除了实在不能动弹的晋王妃,其余诸人都换了大衣裳出来跪接圣旨。
“……晋王与正妃拼死护驾,忠孝可嘉,赐亲王爵,另赐晋王妃八尾宫制凤钗一枚,南珠一斛,云锦十端,缭绫十端……”前来宣旨的内监滔滔不绝念了一大长串,后头小中人们进进出出搬的东西已经堆了半院子,这才算念完,一面将圣旨递了给晋王,一面笑道,“要恭喜王爷了。”
虽然都是王爷,可也有亲王与郡王之分。郡王常有,可亲王不常有。齐王等几位皇子成年之后都是封的郡王,如今将晋王的爵位提为亲王,这身份一下子就高出了其余的兄弟。更不必说这圣旨里明说了他们夫妇忠孝可嘉,这忠孝二字可是最好的赞誉了。
“有件事王爷或许不知,”内监接过旁边王府长史悄悄塞过来的荷包,手指轻轻一捻,满意地捏到一叠纸,便又压低声音,仿佛闲聊似地说了一句,“陛下有意,叫朝臣们议立太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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