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内客去席空,只有偏殿里宫女们来回穿梭,端出一盆盆的血水来。
德妃耳听偏殿里撕心裂肺的痛呼,不觉怜悯,只觉烦躁。瞪着眼前的寿王,她觉得一口气简直就要上不来:“你——今日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
许多想训斥寿王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有什么用呢?寿王自幼就得皇帝宠爱,纵有娇纵之事,皇帝也觉得不过是孩子气,调皮得精致,反而喜欢。她也惯于用寿王去邀宠,自然不会去约束他,以致寿王养成这随心所欲的脾性。且他一事早从十二三岁上就显出来了,那时候德妃只觉得是宫里宫女们不好,一个个的狐媚子勾引坏了她的儿子。如今……
在皇宫之内强逼太子妃的贴身宫女,这事儿其实大小,只要皇帝不知道,德妃就能将此事压下去。问题是,寿王妃却过去捉奸,且还把胎气动了!如今闹到要在长生产,这事儿还能瞒得过谁去?德妃眼看寿王一脸不受教的模样,知道别的话说出来都是废话,最后只能拿景泰公主来说事了。
这次寿王好歹露了一点儿惭愧神色,却仍狡辩道:“母妃,儿子不过是在那边歇息,看见个宫女过来,跟她开开玩笑罢了……”
德妃举手就想把茶杯摔过去,勉强忍住了。寿王这完全是睁眼说瞎话。不说别的,他歇息的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他该来的地方。这个时候他应该在宫外,在公主府跟太子一起替景泰公主送嫁才是。也正是因此,德妃才万万没想到小儿子会在宫内生事,疏于了防范,谁知就出了这样的大事。
“殿下说这话难道不亏心吗?”沈青芸从偏殿里冲出来,神色狰狞地瞪着寿王,随即又转向跪在地上的沈碧莹,上去就狠狠抡圆巴掌抽了她一耳光,“黑了心的贱蹄子,帮着做出那等肮脏事,还要来假惺惺报信!还有顾氏那个贱人——”
啪!德妃手里的茶盅终于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茶水溅了沈碧莹一身。
“住口,住口!”德妃的脸也要扭曲了,“沈氏,你休要在宫内胡言乱语辱骂勋贵女眷!”
寿王刚才的狡辩,德妃是一个字也不信。没错,寿王搂抱住的是个宫女,是周润会这样疯一般地去捉奸,是因为沈碧莹身边的丫鬟桑子满面慌张地对她的侍女说,寿王骗了平南侯夫人在宫中相会。
哦,细究起来,桑子也并没有说那是平南侯夫人,她只说看见一个女子的背影,看那身形和衣裳,像是平南侯夫人。而寿王从背后搂抱的这个宫女,确实身形与平南侯夫人顾氏相仿,就连衣裳的颜色也极相似,若是到了近前,自然能看出来衣料的差异,若是远远地在树影之间瞥一眼,却是足乱真。
到了这会儿,德妃已经很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她也没办法,至少寿王这种说法还能接受,调戏太子妃的宫女,总比意图侵占臣子家的女眷,还是位有诰命的强。若是这事宣扬出去,别说寿王要落罪,便是齐王也要被他连累。若只是调戏个宫女,那便是个风流小罪,挨皇帝几句责骂也就是了。反正不管别人怎样,此时此刻,德妃绝不能听见有人提起顾氏和平南侯府,在这件事上,顾氏绝对没有一点儿的关系!
沈青芸是急昏了头。周润自六七岁起就爱惜腰身,饮食上十分节制,虽然有了弱柳一般的轻盈身姿,孕育起胎儿来却有些麻烦。如今急怒之下胎气大动提前生产,太医已经说过,生下来的孩子只怕体弱,在寿元上有碍。这话的意思等于在说:这孩子十有八-九活不成。
这是寿王的嫡长子!周润为了这一胎,连饮食都放开了,有孕期间,身形臃肿了不只一圈,如今却说这孩子十之八-九活不成,若是搞不好引血崩,怕是连周润都要活不成。如今偏殿里周润折腾了两个时辰都未生下来,只见血水一盆盆往外端,人已经昏过去一次,上好的野山参含了好几片都不中用。沈青芸眼睁睁看着,怎能不急不怒?这会儿顾嫣然若是在她眼前,她能扑上去掐住顾嫣然的脖子。此刻被德妃一个茶盅摔得清醒了些,便将所有的怒火都泄到了沈碧莹身上,上去揪着她就踢打抓挠起来。
沈碧莹一边躲闪一边哭:“娘娘,王爷,婢妾什么也没做呀……”
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明明一切都计划得不错,寿王得了甜头,寿王妃却在成事之前赶到了。若被捉住的是顾嫣然,这会儿她的把柄落在寿王府手中,便只能俯首帖耳;周润气怒之下必动胎气,只是这些自然都要算在顾嫣然头上;而她做成了寿王交待的事,又顺手将周润重创,正该是欢喜的时候,——偏偏那个去赴约的女子,竟根本不是顾氏,更糟糕的是,她竟是太子妃身边的宫女。
顾氏怎么会将此事告诉太子妃呢?沈碧莹脑子里还有些迷糊。有孟瑾在,太子妃与顾氏该是不合的呀。何况今日寿王应在宫外,顾氏怎么能猜到是寿王对她有所企图呢?
脸上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沈碧莹条件反射地捂住自己的脸,避开沈青芸的指甲。这位高贵又幸运的姑姑,原来也有如此的泼妇相?她是牢牢记得,自己进了寿王做侧妃之后,从前的表妹周润是怎么对付自己的。人前贤惠的姑姑,教出来的女儿却也是个根本容不得人的!
“行了行了!”德妃只觉得一口气冲在胸口,几乎要尖叫起来,“把人拉开,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沈青芸被两个宫女架开,留下沈碧莹一脸指甲印子地伏在地上。德妃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转头向齐王妃道:“你着人将她带出宫去,回府后赏她一杯酒。”
沈碧莹是留不得了。德妃多年在宫中固宠,机关算计见过许多,怎能不明白沈碧莹在此事中的作用?若是她只帮着寿王引来顾氏,只是不知轻重不识大体,以后禁于府中不许出来就是了;她却一箭双雕,坏了寿王的子嗣,这便不能留了:“那个桑子,杖毙。”
“不,不!”沈碧莹惊恐地抬起头,“婢妾只是照着王爷说的去做,婢妾是一心为了王爷!”
寿王动了动嘴唇,看她一眼,最后还是把头扭过去了。若是今日得了顾嫣然,万事都成了,却闹成这副样子。一则沈碧莹办事不力,二则——她的容貌也只如此,去了一个,自然有好的来。
两个宫女上前来堵住了沈碧莹的嘴,将她像拖死猪一般拖出去了。德妃按按眉心,一脸的疲惫对齐王妃道:“你去罢,想法子替老四遮掩遮掩。”
齐王妃一直狠狠地咬着嘴唇,这样她才能忍住想上前抽寿王一巴掌的念头。这都什么时候了!晋王已经得了册封太子的圣旨,幸而天降地动给了机会,齐王为了扳回一城,大冬天的远赴山东赈灾,吃尽辛苦。这时候寿王在做什么?在打臣子之妻的主意!若是他不着痕迹地做成了也还罢了,偏偏还搅得合宫皆知。
这都多少年了,齐王在前头争储位,寿王在后头拖后腿。每次出了什么事,德妃总是对她吩咐:“你是嫂子,你替你弟弟遮掩遮掩罢。”
遮掩遮掩,这马上就要遮掩得齐王连储位都彻底没希望了,还要遮掩!
“怎么?”德妃见大儿媳坐着不动,顿时皱起眉头,“怎的还不快去?”今日这事实在叫人烦躁,她也没了平常的掩饰。
齐王妃松开印下深深齿痕的嘴唇,淡淡道:“那四弟这里,母妃要如何向父皇解释?”
德妃眉头皱得更紧:“什么如何解释?老四不合调戏东宫侍女,本宫自会带他去陛下请罪。”
齐王妃只觉得火气直冲头顶:“父皇会相信?四弟本该在宫外,却悄悄入宫,父皇会怎么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德妃恼怒起来,今日真是诸事不顺,连大儿媳都不听使唤起来,“明明是一件小事,别人都不说什么,你难道还打算给你四弟扣上罪名不成?”
“儿媳是不敢给四弟扣什么罪名!”齐王妃的声音也高了,“儿媳巴不得四弟从来不曾犯错,根本没有什么罪名!如今——王爷还在山东辛苦赈灾,四弟在做什么?母妃,你想着替四弟遮掩之余,是不是也该替王爷想想?”
“你,你竟敢对本宫这般说话……”德妃抖着手指着齐王妃,心里知道齐王妃是对的。
齐王妃冷笑一声,立起身来:“儿媳这就去替四弟处置侧妃,只求母妃也替王爷思虑思虑,该如何才能将父皇心意转圜过来,别让王爷在外头辛辛苦苦,回来却现自家后院起火,烧成一片白地。”
景泰公主大婚之日宫内生的事,在明面上没有任何人提起,仿佛一阵风似的,吹过去就算完了。私下里,这阵风却在水面上吹起了一圈涟漪,风虽吹过去了,涟漪却还在一圈圈地扩散开去。
寿王妃身子弱,又因公主大婚有些忙碌,早产下一子。这是寿王的嫡长子,本来是件大喜事,惜因是早产,孩子体弱,太医都不敢保证能活,只说是要好生保养。皇帝派了四名太医去寿王府,轮流围着孩子照看。因为孩子弱,什么洗三满月都不办了,皇帝亲口说等双满月的时候再办,不过就目前而言,还不知道这双满月能不能做得成。
不只寿王长子弱,就是寿王妃也损伤不小,据太医说,日后子嗣恐怕艰难。而寿王的侧妃,因照顾主母太过尽心尽力,日夜不歇,引心疾猝死了。寿王感叹她忠心,还赏了昌平侯府。据说昌平侯府有个旁支的姑娘,跟死去的沈侧妃相貌有些相似,寿王见新人而思旧人,说不定会将这位姑娘迎入府做侧妃。
当然,也不是没有人在说,寿王妃早产是因为动气,而沈侧妃根本不是在孩子生产之后几日才死,而是在孩子出生那日便已身亡,所谓伺候主母引心疾,那就是你爱信不信的事了。至于寿王妃为何动气,沈侧妃又为何而死,那日凡是参加宫宴的内外命妇们均是一脸茫然的模样,而这茫然究竟是真是假,那也是爱信不信的事啦。
这些事在京城中口口相传,以至于齐王披星戴月赶在除夕之前回京之后,还没等见着皇帝,先听见了这些糟心事,抡起膀子就摔了一杯还未及入口的热茶:“老四究竟要做什么!”
齐王妃这些日子已经有些木然了。那些流言是堵也堵不住,何况当时宫里那许多命妇,她能去堵谁的嘴?见齐王摔了茶杯,便把自己的茶捧过去:“这会儿王爷怒也来不及了,索性沉沉心罢。横竖这次王爷赈灾极得力,总不致抵不过四弟的荒唐。毕竟四弟也不打算去争那位子。”
齐王却无论如何也沉不下心来:“老四简直是荒唐!原想着借这次地动赈灾之机,把老三掀下来定了大势,如此一拖——本王,本王……”
齐王妃觉得他语气不对,忙问:“是有什么别的事?”
齐王脸色难看之极,半晌才低声道:“如此大灾,怎能没有流民……”
齐王妃怔了怔,突然明白过来:“王爷你——”报上来的奏折都说是没有流民,这,这是欺君哪!
“那些,那些……王爷是怎么处置的?”齐王妃打着颤声问。这若是被皇帝知道,齐王就全完了。
齐王目光冰冷:“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得了疫病之人,只能隔离,死后尸体焚烧。”
齐王妃倒退两步,跌坐在椅子上。她手上是有人命的,这些年来齐王后宅的侍妾通房,就连侧妃都有折在她手里的,再加上那些未能出世的孩子加上下人们的性命,也有个十几二十条了,齐王这一杀,只怕是成千上万的人!
“老四这个蠢货!”齐王如此破釜沉舟,原是指望着回京能被立为储君,日后即使此事被揭出来,那时他名份已定,只管将事情推到下属身上,皇帝也不能再废一次太子。不然两个儿子都被废过,终不成要立寿王么?眼下寿王干出这种事,皇帝心中必然不悦,他再是立下大功,这太子位一时半时也落不到头上来,那等日后东窗事,却要如何是好?心里恼怒,口中不觉就带出来,“他在宫里做这蠢事,你就不能盯着他些?”
齐王妃这些日子同样是满月复的火气,忍不住就抗声道:“王爷说得好生奇怪,我一个做嫂子的,处处去盯着小叔?王爷不嫌寒碜,妾身还要脸面呢!这都多少年了,王爷也罢,宫里娘娘也罢,宠得四弟不成样子,由着他胡乱行事不加管束,等到出了事,就怪到我头上来,这是什么道理?但凡娘娘和王爷早对四弟约束一二,也不致如此!”
“你——”齐王扬手又砸了一个茶盅,却说不出别的话来。盖因齐王妃说得半个字也不差,今日这局面,全都是德妃宠爱寿王所致。齐王妃连母妃都不叫了,只叫宫中娘娘,见是已经忍无忍。如今再替四弟说话有什么用?他的王妃辛辛苦苦帮着他争位,反是亲弟弟四处捅漏子,他还有什么理由责怪王妃?
“罢了,如今说也无用。”齐王握紧拳头,“我得去找舅舅商议。”
齐王妃泄了一番,心里痛快,也冷静了下来:“舅舅那里,表妹已经跟李家定下了亲事,听说李家老夫人病了,怕是熬不过明年春天,想着叫表妹早些嫁过去,免得到头来李家公子还要守孝,又耽搁表妹一年。”
这都是借口,其中的意思就是,李家已经答应了陆家,只要陆盈嫁过去,李家就是齐王一派了。当然这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看在地动示警和齐王赈灾有功的份上。齐王心里明白得很,随口问道:“婚期定了?”
“舅舅的意思,正月里嫁过去就是,说不准冲冲喜,李老夫人也就好了。这虽则有些委屈了表妹,但若李老夫人当真好了,表妹就是有大福气的人。”李老夫人不过是个风寒,虽然身子不好,再活个三五年也不成问题,齐王妃敢保证,正月里陆盈出嫁,二月里李老夫人就好了。
“这也好。”如此一来,正月里李家就到他手中了,若是要行事,也更有把握些,“甄氏那边呢?”亲弟弟把后腿拖成这样,若是没有周鸿这边的兵力,他还真的不太敢贸然动手。
齐王妃忽然弯了弯唇角:“有件事王爷听了一准儿高兴。太子妃如今看孟侧妃不大顺眼,前些日子孟侧妃生的儿子险些落水,王府里也不过处置了个丫头。且宫里那件事,我已经弄明白了,当日顾氏并不想兜揽此事,是太子妃一意孤行,宁愿惹得众人疑心她与寿王有染,也要设下此局。这些话,我已经叫人往外传了几句了。”
她慢悠悠地道:“自然,这都是我自作主张。依我的浅见,虽则这传言于四弟名声略有些妨碍,但若将来王爷大位能定,谁还敢揭起前事?若是不成,纵没这事儿也一样难过日子。只是宫里娘娘怕不是这么想,若是知道我自作主张,怕是要恼的。”
齐王一愕,果然大笑起来:“好!极好!你不必怕,母妃那里有我呢。这条反间之计用得实在是好,过了这个时候,便再没如此方便。”
齐王妃懒懒地又弯了弯唇角,神态间有些敷衍:“妾身别的都不在乎,只是王爷既想用着平南侯府,总归不能让他们与东宫太近了。太子妃既是要疏远他们,妾身怎能不帮着添把柴呢?”
“果然是本王的贤内助。”齐王夸赞了一句,又道,“甄氏那里,怕是还要催一催。”
齐王妃撑着头想了想:“既是这样,明日妾身就去平南侯府拜会一番。此次赈灾捐银,潞国公府与平南侯府捐得最多,虽说灾民未必知道,妾身也该去说一声谢谢。顺便咱们府上的逃妾,妾身也实在有些疑心,莫不是藏在他们府上了?”
“实则虚之,虚则实之,甚好。”齐王又赞了一句,“必得让顾氏信了,甄氏才有下手的机会。”
“若是这次甄氏立功,妾身许过她侧妃之位。”
“后宅之事,你安排便是。”齐王匆匆起身,“替本王更衣。估模着父皇午后也要召本王进宫回话了,得去舅舅家中商议一二,如今是一步也不能走错。”
齐王妃带着两个侍女替他换了一套不起眼的青衣小帽,看着他出了门,一个侍女才试探着问道:“王妃,莫不成真让那甄氏做侧妃?那等的出身,偏又不是个安分的……”
齐王妃讥讽地笑了笑:“为何不让?她若有命活到王爷登基,别说侧妃,就是贵妃给她也无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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