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猜过许多种结果,却没想到原来是这一种。
张宁不但不知道自家参与谋反之事,甚至连家中的产业和钱粮财物从来都没有掌握在手里面过。
他能掌控的,只是家中私房里的财产,而任何一个家族私房和公库的钱都是不能比的,越显赫越久远的家族越是如此。
李茂知道张宁的话有所保留,但他愿意对自己说出一部分真相,并且诚恳的向他询问该如何做才好,已经是十分信任他的表现了。
就算是他自己,对自己亲生母亲尚且有许多顾忌不能把所有事完全告知,更别说两家一直有龌龊,而他自己又是皇帝头号的心月复了。
李茂对张宁的遭遇,也是十分为难。
他不是聪明人,想不出什么破局的办法,也完全不可能逆转僵局,他最大的信心来自于他了解帝王的心思,或者说,了解皇帝在取舍一件事的时候会以什么为评判。
所以,李茂犹豫着问道:“张兄是想保全全家,还是想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要如何,保全全家又如何?”
张宁的声音在空荡的公中钱库里回响。
“说实话,张兄全家都涉及谋反,大嫂更是前朝余孽之后,贵府陷的太深,无论如何都已经摘不干净了。所幸的是,好在张兄及嫂夫人都没有参与此事,若是向陛下投诚,抓出这些余孽……”李茂自己也觉得这话说的滑稽。
张宁同族哪里有几家是干净的。当年张太师带着全家子弟一起出山协助先皇,这个全家子弟可是全族,而不是他张庭燕一支而已。
“李兄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张宁苦笑道,“你曾和我说过,因为你是普通的庸人,所以做不到大义灭亲,侄子和妻子,你两个都想保住。事到临头,我才发现自己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不过亦是庸人罢了。”
“我家祖父是个疯子,族中老幼参与者甚多。我祖父势力庞大,似乎还有开采金银铜矿盐井,我叔叔说,家中人为了这些巨利早已疯狂,张家之崛起,除了从龙有功,我祖父两面谋划才是最关键之处。我若投诚,我的血脉至亲都要死的干干净净,换成你,你甘愿吗?”
“……作孽。”李茂心中各种滋味都有,到最后千言万语只化成了极小声的这两个字。
张宁并不知道蜀地的私盐都已经被顺藤模瓜捣毁了不少,只有矿产没找到核心,还未察觉在哪儿有私采的。
但中原产金银铜矿的地方就那么多,皇帝若有心查探,最多三年,最少一载,总能查探到蛛丝马迹。
张宁这局,死的不能再死,连突围的机会都没有。
“若不能进,就只能退了。”李茂觉得自己接下来的话对这个已经渐渐接近大楚最巅峰之处的男人十分残忍。
“划清界限吧。”
“划清界限?”张宁的心猛地一沉,虚弱的身体也微微哆嗦起来。“你劝我……抛了一切?如此,能保全全家老小么?”
“我不知道。”李茂嘴中如此说着,但声音却十分坚定。“我只知道,你这么做了,到事发时,至少摆明了一种态度。若真的事发,有我、有你众多门生故吏在朝中相救,至少不会让你全家出事。”
……
他不甘心。
他如今四十有余,从他十七岁出仕,他爬了二十三年,除了其中三年丁忧,他从外放的七品官员做起,一步步艰难的走到了今天。和李茂这种天生幸运之人不同,他除了一开始顺遂一些,后来并没有如旁人想象的那般容易。
二十三个春秋,他才登上了紫宸殿的舞台,成为一部尚书。他在各方势力中虚与委蛇,在王权和世族、勋贵中左右逢源,他结交权贵,玩弄人心,不知做出了多少努力,方能让燕州张家立于显赫之地。
而如今,这位年轻的国公告诉他,该急流勇退,抛弃一切?
他为何说的如此容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说实话,当时我刚刚从府里的尹朝余孽那得知大嫂是前朝的郡主,而我府上如同一个筛子,到处却都是敌人的时候,我也想过干脆带着家小隐退算了。”李茂脸上的苦涩并不比张宁小。
“这潭水太深,犹如沼泽,让所有陷进去的人都无法善了。但我和你又不同,你如今是苦主,又要守孝,可以退的如此名正言顺。而我圣恩正隆,有苦不能诉,有仇不能报,还得为了自家的侄儿小心翼翼的掩埋这个真相,反倒不比你如今更容易月兑身。”
“尹朝所谋不小,你家财已失,又无人可用,如今又要丁忧,若是两方逼迫,你为鱼肉,他为刀俎,不如索性退个干净。”李茂恳切的劝道:“依张兄的手段能力,若是自断其尾,收拢家中真正属于你的东西重新经营,未尝不能重活一次,开拓新的天地。”
“割舍……割舍……自断其尾……”
张宁的声音越来越大,从他颤抖的直打战的牙齿中突然爆发出一串奇特的、带着绝望的格格笑声,仿佛有什么可怕的情感正在随着这阵笑声一起迸发出来。
李茂由衷的为张宁感到难过。
第二天。
崔老夫人的丧事并没有大办,毕竟她是死于非命,死的又不怎么光彩。
旁人都知道张宁此时的心情,除了特别亲厚的带着家眷上门吊唁,大部分是只身前来,奉上仪礼仪金,上了香烧了悼词才走的。
江家也派了人前来,江道奇带着江家二子江清魂和夫人女儿亲自上门吊丧。他的大儿子在晋州为官,如今并不在京中,他二子与张家有亲,这样已经是十分尊重崔老太君了。
张宁亲自迎出门去,对江家的前来十分重视。
他家这次守孝必定要耽误两个孩子的姻缘,他母亲热孝还未过,若是赶在三九之前订了亲,就不需要再守这么多年的孝了。
他最想做的就是保全子女。若是他家大娘子嫁入江家,就算家中谋反之事最后事发,出嫁的女儿不会受到牵连,能逃过一个是一个,他也算是尽了心了。
但张宁直到送走了江家一行人都没有听到江道奇有半点提出让两个孩子提前成婚的意思,心顿时凉了半截。
江家这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想要退亲?
张媛目送着未婚夫离开,号哭的声音更加悲苦了。
她这也是第一次得见自己这位未婚夫,发现他确实如好友江清灵所说,长得剑眉星目,身材颀长,和江南许多男儿皆不相同,心中顿时安心了许多。
可是一想到她要守孝数年,等孝期出来自己已经熬成了老姑娘,而江家不可能不让二子这么多年久旷在身,想来她嫁入江家之时江清魂已经不知多了多少个通房,多少个红袖,她就忍不住悲从中来,直哭着自己命苦。
她原本明年就要出嫁的!
她为何要风光大嫁?为了那点虚名,累的母亲向祖母讨要钱财,弄出这一桩祸事!
她简直就是丧门星!
张媛哭的死去活来,前来吊唁的女眷都纷纷咋舌,又在心里夸奖张媛的仁孝。
赵氏早就从丈夫那里知道了自家的□□,更是哭的涕泪俱下,虽然灵堂之上守孝的家人本来就要哭号,可哭号的这么悲戚的,也是不多见。
张媛在一片哭声中厌世心理越来越重,恨不得一头撞到祖母的棺木上一同去了才好,正在胡思乱想间,一个温暖的手掌抚在了她的脸上,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水。
“怎么哭的这么厉害哟,人总归有一死,活着的人若是为了死去的人毁坏了身子,让别人埋怨起逝者,那反倒是最大的不孝了。”
张媛听到这不同寻常的劝慰之言,忍不住抬起头。
一脸怜惜的老妇人带着温暖的目光看着自己,眼神里全是可惜和不赞同。她的身边跟着一个鹅蛋脸的温婉妇人,也是双眼含泪,拿着手帕不住的擦着眼角。
不是为她主持了笄礼的邱老太君还会有谁?
“邱老太君……”张媛的眼睛已经模糊到看不清东西了。“我……我好恨……”
顾卿摇了摇头,索性也跪了下来,一把抱住了这个可怜的少女。
“别哭,相信我,撑过去就好了。”顾卿抱住这个女孩的肩膀,一下下的拍着,“等撑过去了,你就会发现,这一切都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顾卿抱着张媛,一声一声的开解着……
张宁之母的命案,以一种十分让人惊骇,却又简直到让人瞠目结舌的简单中开始,再以一种更加让人惊讶,然后由衷为之叹息的结局落幕。
张宁对自家叔婶令人发指的举动深恶痛绝,即使张德除族已经是定局,但张宁还是召集了家中在京中的诸多族老,以及张氏现任的族长,宣布自己退出张家,从此不再是燕州张氏的一员。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张家的族老族长会愿意放走这位仕途正好的子弟,但张宁的态度非常坚决,就连楚睿亲自召问,也都是这个结果。
张宁他不愿意再和叔叔同族。
张德不是主犯,就算他们夫妻被除了族,他家中的子女还是张家人,张宁竟是连和他的侄子侄女们同族都无法忍受了。
张宁此次扶灵回乡,将会将他的父母移出祖坟地,其母生前购置的祭田一半归于族中,一半成为他这支分出去的别族新的祭田。
他祖父祖母的坟茔将会继续被张宁和张德供奉香火,直至张宁这支三代之后,全部由张德后人负责。
人人都以为做出这番决定的张宁一定是恨不得将自己的叔叔和婶婶置之于死地,岂料他主动上折,说是人死不能复生,自家叔叔婶婶虽然恶逆,但仍希望皇帝能免了婶母的腰斩之刑。
张宁这一做法引起了许多人的震动。
敬佩者有之,嘲笑着有之,不敢置信者更是数目极多,但张宁一概不管,上完折子后继续闭门不出,每日里只接待前来吊丧的宾客,旁的一律都是不多言。
李茂也没有想到张宁一旦决定壮士断腕,会断的如此干脆,完全不给自己留一点余地。
以他如今的白身,又要丁忧上六年,更何况公中家底早就被搬了个干净,再要重新回到以前显赫的时候,远没有那么简单。即使张宁保住一切再回朝堂,怕是已经年近五十了,他如今退的这么干脆,并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原来张宁和张老太师一样,都是一旦做了,完全不给自己和别人一点回头机会的性子。
一时间,李茂突然就理解了张宁给方毅送妾的做法。
张宁就是这样的人,做了就是做了,做了就不后悔。就如水中的巨石,山边的青松,任你怎么敲打吹拂,它就在那里,轻易不会变化。
对于张宁出人意料的举动,楚睿自然是心中有着各种惊疑的。
他第一反应就是崔氏之死必有内情。
但他想的太多。张宁父亲死的早,又一直是抑郁寡欢的,楚睿居然推理出崔氏和叔叔一直通奸,或一直有感情来往,然后被卢氏撞破等一系列破事上面。
就连家中银子借给卢氏,也给他推断成了崔氏出于私人原因借给小叔子,要不回来后索性撕破脸皮等等上。
也不怪皇帝,他自幼生于大家,听过不少这种不伦之事,崔氏跑动妯娌府里跑的实在太勤,让他不由得想的太多。
尹朝余孽又掌握着两家前厅后院的大部分下人,他们在大理寺受了刑呈报回来的供词中遮遮掩掩,又欲盖弥彰不完全戳破,活生生造出这种假象,就是想误导审判的人乱想,为了张宁的脸面不要再继续往下深查下去。
最主要的是,楚睿搜集回来所有的证据都和张德夫妻的供词差不多,江南密报回来的折子里也确实证明了张德之子此次水灾至少赔了十万两银子,被积压的银子只有更多。
张德是绝对拿不出这么多银子的,这钱只能出于张宁府上。而张宁府上是崔氏在管着公中,赵氏因为管家之事与婆婆有数次争执,这些都指向了有问题的是崔氏和张德。
卢氏只是最后矛盾激化的终点。
如果真是这样,张宁上折要求饶叔叔嫂嫂一名也可以说得通了。
自家母亲做出这种丑事,一把年纪了还争风吃醋,三人德行都有亏,若是真判了腰斩,也许卢氏为了减刑最后不得不把这件事给吐露出来,到时候就算张宁自己退了族,家里有了这种丑事,张家一族女儿的亲事和未来都不要再提了。
这上下一联系,楚睿对张宁十二万分的同情。
谁家摊上这种烂事,家里公中的钱都被自家母亲搬完了,自己还要为了全族的名声牺牲一切,怕是都会心灰意冷,不愿再出现在人前了。
张宁一离开,朝中最重要的吏部尚书一位就会空缺出来,这位置他一直想要安放自己的亲信,却一直没有机会。张宁一直在世族派中颇得人缘,能当上吏部尚书也是水到渠成。他人望资历通通都是最合适的人选,又有信国公府这门勋贵姻亲,所以他当年也就没有再和世族派博弈,点了张宁上任。
张宁也没有让他失望,虽然有时候两头倒实在让人可恶,但他就是这个滑溜又不失原则的性子,总体来说,楚睿对他还是十分满意的。
和徐贤妃那位恨不得把满朝文武都插上世族一系的堂伯比起来,张宁这个吏部尚书做的不要太称职。
想到张宁的可怜遭遇,楚睿还是做出了一系列的裁判。
张宁退族之事乃是家事,即使是皇帝手也伸不到宗族之事上去。更何况张宁这样的人才离开张家,他反倒敢去重用,再过个几年回来,说不定张宁能派上更大的用处,楚睿对此乐见其成,一点想阻止的意思都没有。
卢氏没有被判腰斩,但她恶逆为实,最终判了绞刑,得了个全尸。
至于她在绞刑架下会想些什么,有没有悔恨,那就不得而知了。
张德被流刺千里,流放于崖州。
崖州人迹罕至,又有毒虫毒瘴,路中不死的都已经是得了大幸,能安然到了崖州的,又往往被当地的毒蛇虫蚁所伤,不得善终。
即使这些都避过了,崖州气温酷热,在那里服苦役,对于五十有余的张德来说,不死也是月兑层皮了。
人人都觉得皇帝对首恶罚的太轻,而对从犯罚的太重。只有楚睿自己知道他是为张宁讨个公道,所以才这般判决。
张德名为“德”,却失德在先,实为一切的罪魁祸首。其妻虽然杀人,但情有可原,但张德乱1伦背1德,他却极为不齿,判去崖州,已经算是轻放了。
而张德欠了张家太多的银子,注定不能偿还,根据大楚律,张德的所有资产将全部被变卖,用于偿还张宁家的债务。张德的二子杖五十,他的全家老小全部都要出力补齐这笔巨款,若不能补上,按照大楚律,这么多钱,张德的二子至少要坐二十年的牢房。
张德所有产业卖了都没有十万两,就算加上四个儿子和孙子拼凑的钱,怕是都没有多少。
但能收回一点是一点,张宁过了大半辈子,连公中的钱都保不住,也够让人嗟叹的了,若是一部大员都讨不回债款,让以后那些百姓还怎么敢借钱与人呢?
呜呼哀哉,可叹张庭燕留下的人脉为了保全张宁和自己,不惜将他儿子儿媳所有晚辈的名声全部玷污,若是张庭燕泉下有知,不知是夸他们应变有方,还是恨他们卑鄙无耻呢?
幸而张宁不知道尹朝那边的人是用这种方式打的迷雾弹,江家又是以这样的事实做的顺水推舟,否则的话,怕是会气的发指眦裂吧。
凉州。
得知嫡母去世消息的张致立刻告了假,带着老婆孩子往京城中赶。
由于妻女孩子的马车太慢,他留下了家将保护家人,自己只带着几个老家人,带了三匹空马,换乘着往京中疾奔。
“敢杀我嫡母!”张致的眼睛里射出骇人的光芒,“我让你一家老小偿命!”
作者有话要说:颈椎又疼了,牵引了一小时,所以发慢了点,抱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