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一章

作者 : 陈染

1、感动于凋败之美

一天,一个十年未见的旧友忽然来电话,他说,他看到了我在新浪博客上的一张新照片,这照片使他感慨和心酸,使他感到岁月的无情,他希望把这张相片换掉,换成我十年前“青春靓丽”的照片。♀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

他的电话使我想到这个话题。

在我的感觉里,青春的美的确是光洁明艳、饱满灿烂、流光溢彩的,哪怕是掺杂了情绪化或者偏执的成分,哪怕青春是愤怒的,是敌意的,它依然是美妙的,令人羡慕的。但,仅仅是羡慕而已。它似一阵清朗而飘忽的风,抚在脸颊上,可一低头就不见了;如一声或清脆或低绵的呼唤,清晰地浮游而来,可一回眸就消散了,不见踪影,脆弱得转瞬即逝。

在我的审美感受中还有另外一种体验——不见得“怦然”然而的确“心动”的美,它是成熟的、内敛的甚而是沧桑的、凋败的,她的目光深澈,眼神盛满内容,眉宇间似有一种顾盼在无声倾诉,她的步履沉甸而从容,肌肤也在阅历的磨刀石上打磨过了,她的身上散发着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相混合的奇异味道,散发着由倦怠滋生出来的幸福感,由深刻的孤独演变而来的随和淡定,这综合的味道让人驻足流连,让人久不散去,甚至多年以后,在某一个怀旧伤古的初夏或者暮冬时辰,我们依然会被笼罩在一种莫名的、痛苦的想念中。

这样一种由内向外散发出来的神韵,便美得令人心痛、令人心碎了!这样的美,美得有“毒”!

这样的美,是需要闭着眼睛来看的。♀

如果说,青春的美是用皮肤来表达的,是用来触模和感知的话;那么,成熟的甚而凋败的美便是从骨头里渗透出来的了,成为一种韵味,让我们感怀,让我们疼痛。除了想念,还是想念。

这也是为什么在落花流水般的岁月中,在浮光掠影的日子里,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之间,依然有人牢记着那一句迷人而伤感的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台词:“那时候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华年已逝、青春不再,岁月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脸孔和内心都雕刻了流过的痕迹。据我(现有的)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的体验,盛开是一种美;凋败更是一种美。而且,在华美与凄美之间,我选择后者。这种倾向由来已久。

当然,现实终归是现实,文字是靠不住的。

在我与我之间,在我与世界之间,我心依旧。

2、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我所热爱的法兰西女作家尤瑟纳尔曾经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要学会准确估算自己与上帝的距离,是非要到四十岁不可的。

我想,理解这句话倒不一定非得四十岁。

很多时候,青春,气宇轩昂得如同一尊惊叹号;或者如同烈日下的群马,轰隆隆跑过去,留下一片弥漫而壮烈的硝烟。

很多时候,青春,知觉醒着,智慧睡着。

四十岁,你刚刚从沸腾喧哗、粗声粗气的青春大道拐向一个略显悄然、低声细语的弯角路上,你内心的“光驱”刚刚被岁月储存了丰沛的内涵。你的前方是万籁沉寂的开阔地,你如一条深潜的鱼在堤岸河水里的清澈中默想一些事情,你的思绪贯穿了你周身所有的脉络,与你的经验浑然一体。此刻,太阳已带着问候滑下屋顶,黄昏在前方依然可以把你照亮,那是你的阅历为你秉烛。你可以听到秋天沉甸甸的小风在你的眼窝或者鼻翼的凹陷处栖息流连,与你亲密地交谈;你的头上是清凉绵软的云,液体一般流动;身旁是渐次变黑的树木,自由地浅吟低唱;昆虫和鸟类们在落叶、枯草以及灌木中自得其乐地啼啭鸣啾……

安详的大自然的鼾声如同迷人的音响,初始你体味到你曾经过往的喧哗之路,不免显得稚女敕,不免显得浅薄,甚至有点荒唐,那不过是鼻子尖底下的一点繁华景致,那似乎不是目光深处的远方。你忽然觉得你的昨天已经消遁得如此遥远,你忽然发现此刻你的身上像秋天的空气一般,绚烂与凋敝并存,热烈与淡漠并存,敏觉与木讷并存。你洞悉身前身后浮光掠影的世界的能力,并不妨碍你陷入对于一株年代久远的向日葵的深深怀念。

气定神闲,一门了不得的艺术!

40岁,一生中多么奢侈的季节!

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人,40岁生命就已凋零,她依凭短暂易逝的生物本能活着,年轻是她唯一的通行证,她在浮华中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就像昙花无法不让自己成为昙花那样,顾不上在自己的土壤中储备一些可供日后盛开的养分,当她红颜褪尽、香消玉殒之时,时光轻而易举就把她从人们的视线中掠走了,成为一株被人遗忘的干枝败叶;另一种人,40岁生命刚刚开始,她埋葬并穿越了青春期特有的晦涩哲学的泥泞之路,再一次出生了,她脸孔上岁月的风尘怎么也抵挡不住由她的内心和智慧滋养出来的坦然的光辉,那光辉是一种言辞,透露着她的内容,如同秋天的大地丰沃富饶、层林尽染,如同一个庞大的国家坦荡和岿然,就像苍老睿智、意蕴悠远、既凄凉又温暖的尤瑟纳尔的脸,穿越穹隆和浮云,穿越历史和光阴,永远地向我们走来,击中我们年轻的心!她从不曾在光中衰老,她只曾在光中死去,她死去得像睡着一样,那颗沉思疲倦的心脏仿佛只是小憩片刻就会重新年轻地搏动起来……

一个叫做阿特伍德的作家曾说,请问是谁挡住了风?

我不禁自语,请问是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3、我究竟在这艘人世之船上浮想什么

不知别人是否有过同样稚女敕脆弱的成长经历,我曾有过这样的一个时期:

大约在我十四五岁,也就是李商隐所写的“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的年龄,有一次,我随母亲到火车站给她的一个朋友送行。那时候,我完全是一个不用大人费心寒暄搭讪的母亲身后的孩子。我已记不得当时母亲和朋友是真心地依依惜别,还是客套的热情。只记得,后来火车发出一声长长的沉闷的鸣笛,那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凄凉地绵延弥漫,夹裹着乍暖还寒时节凉飕飕的小风,剜割在我心上。然后,车身慢慢启动了,客人踏上了火车,向我们挥手告别。再然后,客人挥着手与我们隔窗交错而过,渐渐远去。

这时候,不知为什么,我的眼泪忽然就涌了出来,而且莫名地伤感起来。

可是,这个客人,明明是我不认识的啊!

我站在那里,又尴尬又不好意思。趁母亲忙着与客人挥手致别的空档,我赶快用手抹掉泪水。

火车又是一声凄凄凉凉的长鸣,抛洒在渐行渐远的空中,远处黄昏的云朵浓彩重墨,似乎饱含着人世间的离愁别绪,我的眼泪又不听话地流了出来……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又经历了几次同样令我尴尬的场面,我便认定自己不适宜给人送行,便坚决地回避了这样的场面。

后来,我知道了我的眼泪为何而流。我是听不得那长长的凄凉的鸣笛声,那沉甸甸的声音,如同大提琴的低吟,古排萧的泣诉,让人凄迷恍惚。人去心空,距离像岁月一样拉远了,像梦一样融化成一片空茫,散淡难辨,恍若隔世。时光如同攥在手中的沙子,多少人世的生离死别、从此天涯的故事,就这样随风飘散了。

以我当时那幼小的未谙人世且善感多思的脆敏之心,怎能经得起那想象中存在的哀婉曲折、回肠九转的忧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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