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七章

作者 : 陈染

11、记忆比笔墨更深远

打开笔记,觉得其实没有什么非得记录下来。♀寻找网站,请百度搜索+那些密密麻麻的字如同一滴滴脆弱的水珠,不小心掉在地上就破碎消逝了。甚至,连一声真实的叫喊,都可以把它们震碎。

日子依旧涓涓流淌而过,生活依旧起起浮浮发生着,人物关系也依旧在身前身后缠连不清,却已没有了早年动辄产生的那一种“原来如此”的惊叹,消失了那时候波澜不已的内心惊诧。似乎什么都变得可以理解,什么都变得自有它的道理。眼前一闪而过的密集的事物影像,经脑子里的那个过滤器的筛选之后,几乎全部变成了不值一提的渣滓。

所有的探讨,似乎只是兜圈子,仿佛随风环绕的尘埃,散乱难辨。

生活就是如此,而思考是靠不住的。

手指闲散地垂落到膝上——还是喝点酒吧。

人大约到了这个境地,便懂得了,大通透者必是少发“高见”之人。

但是,倘若你是一个作家,你必须不停地写作的话,那就有点像一个已经绝育但又必须不停地生子的人。

不说也罢。

年龄越大,我的话将越少。

文字终归也会像岁月一样消失,记忆比笔墨更深远。

1、我们的动物兄弟

有一些细节常常使我过目不忘,且难以释怀。一个如我这般懂得现实的无奈与残酷的成年人,抓住这类细节不撒手,似乎有矫情之嫌。但是,它确确实实是一种隐痛和矛盾。

让我们体会一下下面这个片段:

……

然后,刀子插进去了。仆人稍稍推了两下,让刀子穿透皮肤,长长的刀刃似乎在插进去时熔化了,只剩下刀把斜插在它肥肥的脖子上。起初,这头公猪毫无察觉,它躺了几秒钟,思考了一会儿。噢!它突然明白过来了,有人要杀它,于是震耳欲聋地叫起来,直到再也叫不出来。(哈姆生《大地的果实》)

记得读到这段文字的时候,我心里非常难受,眼睛里盈满泪水。我放下书什么也看不下去了。♀然后,把我家的爱犬三三搂在怀里,它长长的无言地凝视着我,与我心领神会,我自说自话一般冲着它表了一通决心、抒了一通情。三三在我心中已然成为了全天下所有无辜无助的让我心痛的动物的替代。再然后,我在心里很不现实地默想,猪肉以后不要再吃了。

第二天正好有个朋友聚会。一坐上餐桌,我就抑制不住地向在坐的几位朋友复述关于杀猪的这一段文字,并很动情地诉说猪是如何如何的善良、聪明与无辜,说我们人类没有任何理由在万物面前强权与优越!我的筷子也本能地绕开桌上的猪肉。大家也感叹着,叹叹气说,这个世界弱肉强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没有办法,想得太多我们自己就没法活了。我自然也是懂得这个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的。这样的话说多了未免显得矫情,于是,就绕开这个话题跟着大家云山雾罩说别的去了。

待聚餐结束的时候,我已经把猪的事情给忘了,不知不觉中是否吃了几块猪肉也已不记得。直到离座时,我忽然又想起猪的命运,心里一阵深深的无奈和自责!

海斯密斯在小说《水龟》中也有一个细节:一个年轻的母亲把一只活龟带回家,她想用它为八岁的儿子做一道菜。倘若把这道菜做得味道鲜美,就必须把龟活煮……这位母亲当着儿子的面,把活龟扔进沸水之中,并且盖上了锅盖。那只濒死的龟拼命爬上锅沿,抓住锅边,并用头顶起锅盖,向外边乞求地看着,这个男孩看到了垂死的龟对人类绝望而无助的凝视……

这只龟绝望乞求的凝视,强烈刺痛了男孩儿,在他妈妈用锅盖把龟推回沸水之前的片刻,这一瞬间构成了男孩儿终生的创伤性记忆……

我不想在此转述接下来发生在男孩儿与母亲之间的惨剧。我只想在男孩儿瞥见那只绝望乞求的水龟的眼神这里停住——那只龟无助的眼神为什么只对八岁的男孩儿构成内心的刺痛?而作为他母亲的成年人却无视那只龟抓住锅边、探出头、用眼神向我们人类发出的最后的哀号?难道我们这些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就应该丧失对于那种“眼神”的敏感吗?难道我们成年人就应该对其他生命麻木得如此无动于衷吗?

同时,假若男孩儿的母亲忽发悲怜恻隐之心,那么接下来这锅沸水以及沸水之中尚在奄奄一息的龟,将是如何处置?这残局将是如何收场?

那恐怕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另一个细节发生在高尔泰的《寻找家园》中。

大约半个世纪前的大饥荒年代,有一次他和同伴们在深山野林里觅食狩猎,经过千辛万苦他们终于打中了一只羊。他走上前,看到:

“它昂着稚气的头,雪白的大耳朵一动不动,瞪着惊奇、明亮而天真的大眼睛望着我,如同一个健康的婴儿。我也看着它,觉得它的眼睛里,闪抖着一种我能理解的光,刹那间似曾相识。慢慢地,它昂着的头往旁边倾斜过去,突然砰的一声倒在地上了。它动了动,像是要起来,但又放弃了这个想法。肚皮一起一伏,鼻孔一张一翕。严寒中喷出团团白气,把沙土和草叶纷纷吹了起来,落在鼻孔附近的地上和它的脸上。我坐下来。不料这个动作竟把它吓的迅速地昂起头,猛烈地扭动着身躯……”

高尔泰内心痛苦地看着它。

可是,接下来怎么办呢?

同样一个恼人的问题摆在我们面前。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们人类在对我们的动物兄弟们肆意杀戮、换得盘中餐之时,我们除了隐痛、自责之外,我们还能怎么办?

尼采曾在街上失控地抱着一匹马的头痛哭,他亲吻着马头哭道:我苦难的兄弟!尼采被送进了疯人院,而所有无视马的眼神、马的命运甚至虐待马的人们,都被作为正常人留下来享受着现实。我万分地理解尼采的这一种痛苦。

我忘记了是哪一位欧洲的哲学家,他曾每天到博物馆看望一只聪明的黑猩猩,他简直被关在铁笼子里的这只黑猩猩吸引住了。有一天,他在笼子外边久久凝视着它,黑猩猩也同样用大大的无辜的眼睛望着他。快到关门的时候了,哲学家仿佛自言自语般地低声说:亲爱的,你真迷人!你眼中所散发的孤独是那样的深沉,让我们自惭形秽……再会,亲爱的,我再来看你!

我想,哲学家和黑猩猩一定从相互深切的凝视中读懂了对方,他们探讨的话题一定是:生命的孤独与万物的平等。

草会口渴、鱼会疼痛、羊会流泪、狗会想念……我们人类既然比它们“高级”,那么我们将如何表现我们作为高级动物的“高级”和“文明”?我们的成熟一定意味着对生态界弱小者的麻木和漠视吗?对于现实世界的认知一定要以把我们自身变得残酷为代价吗?倘若它们来到这个世间的使命,就是为了不平等地变成人类的月复中餐,那么我们能否怀着悲怜、怀着对弱者的同情,让它们活得有点尊严、死得觉着幸福呢?

这是一个月兑离现实的问题,但是,这个不现实的问题要成为一个问题。

2、城市的弃儿

不知不觉又是夏天了。仿佛是柔和晴朗的细风忽然之间把全身的血脉吹拂开来。我是在傍晚的斜阳之下,一低头,猛然间发见胳臂上众多的蓝色的血管,如同一条条欢畅的小河,清晰地凸起,蜿蜒在皮肤上。

夏天的傍晚总是令我惬意,在屋里关闭了一整天的我,每每这个时辰会悠闲地走到布满绿荫的街道上。我一会儿望望涌动的车流,一会儿又望望归家心切的人们在货摊上的讨价还价。我的脚步在夕阳照耀下瞬息万变的光影中漫无目的地移动。

一只猫忽然挡住了我的去路。这是一只骨瘦如柴的流浪猫,它扬起脏脏的小脸用力冲我叫。我站住,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有个小自行车铺,过来往去的人们司空见惯地从它身旁走过,没人驻足。而这只猫似乎从众多的人流里单单抓住了我,冲我乞求地叫个不停。

我觉得它一定是渴了,在要水喝。于是,我在路边的冷饮店给它买了一瓶矿泉水,又颇费周折地寻来一只盒子当容器,给它倒了一盒水。猫咪俯身轻描淡写地喝了几口水,又抬起头冲着我叫。我又想它可能是饿了,就飞快跑到马路对面一个小食品店买来肉肠,用手掰碎放在盒子里,它埋头吃着,吃得如同一只小推土机,风卷残云。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它,直到它吃饱了,才站起身。然后,我对它说了几句告别的话,转身欲离开。可是,它立刻跟上来,依然冲着我叫。

一个溜狗的妇女牵着她家的爱犬绕着猫咪走开了,那只狗狗皮毛光洁闪亮,神态倨傲,胖胖的腰身幸福地扭动。

我再一次俯,心疼地看着这只又脏又瘦干柴一般的猫咪。我知道,它对我最后的乞求是:要我带它回家!

可是,……

我狠了狠心,转身走开了。它跟了我几步,坚持着表达它的愿望,我只得加快脚步。终于,猫咪失望地看着我的背影,慢慢停止了叫声。直到另一个路人在它身边停下脚步,猫咪又扬起它脏脏的小脸开始了新一轮乞求的叫声。

我走出去很远,回过头来看它,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对不起,猫咪!非常对不起!我无法带你回家!

天色慢慢黯淡下来,远处的楼群已有零星的灯光爬上人家的窗户,更远处的天空居然浮现了多日不见的云朵。晚风依旧和煦舒朗,小路两旁浓郁的绿叶依旧摇荡出平静的刷刷声。可是,这声音在我听来仿佛一声声叹息和啜泣,我出门时的好心情已经荡然无存,完全湮没在一种莫名的沉重当中。我情绪失落、忧心忡忡地走回家。

第二天黄昏时候,我又鬼使神差来到自行车铺一带。

我先是远远地看见车铺外边的几辆自行车车缝间的水泥地上丢着一块脏抹布,待走到近来,才看清那块抹布就是昨天的猫咪,它酣酣地睡在不洁净的洋灰地上,身子蜷成一团,瘪瘪的小肚皮一起一伏的。它身边不远处,有几根干干的带鱼刺在地上丢着。

我心里又是欣慰,又是发堵。想起我家那备受宠爱的爱犬三三,经常吃得小肚子溜圆,舒展地睡在干净柔软的席子上,甚至我不得不经常给它乳酶生吃,帮助它消化,这时我忽然发现:

这个世界别说是人,就是动物也无法公平啊!

我没有叫醒猫咪。只是厚着脸皮上前与车铺的小老板搭讪,也忘记了应该先夸赞他家的自行车,就直奔主题说起这只猫咪。小老板看上去挺善良,热情地与我搭话。他说,每天都给它剩饭剩菜吃,不然早就饿死了。说这只猫已经在这一带很长时间了。我诚恳地谢了他,并请他每天一定给猫咪一些水喝,我说我会经常送一些猫粮过来。我们互相说了谢谢之后,我便赶快逃开了。

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流如梭。猫咪就在路旁鼎沸的噪声中沉沉酣睡,热风吹拂着它身上干枯的灰毛毛,如同一块舞动的脏抹布,又仿佛是一撮灰土,瞬息之间就会随风飘散,无影无踪,被这个城市遗忘得一干二净。

我不想等它醒来,让它再一次看着我无能地丢下它落荒而逃。

流浪猫已经成为众多城市的景观。负责环保的人们,你们在忙碌大事情的间隙,可曾听到那从城市的地角夹缝间升起的一缕缕微弱然而凄凉的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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