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九章

作者 : 陈染

三三从小就善于区别男人和女人,也许因为他是个“男孩儿”的缘故,所以他一方面喜欢亲近女性,另一方面他也觉得女性比较好欺负,他这种低沉的呜呜声几乎从来都是用来吓唬女人的。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在高大魁梧的男人面前,三三往往谨小慎微,露出唯唯诺诺的样子。

在我家附近有两家宠物医院,我决定带三三去那一家全是由男人当医生和护士的宠物医院。到了医院门口,我把三三抱起来,对他说,“三三,我们进去让叔叔修修你的趾甲,然后我们就回家好吗?”三三来不及表示什么,我们已经走了进去。三三见到那些身穿白大褂的男医生男护士走来走去地忙碌着,立刻被镇住了,一下子变得听话、乖巧、顺从,十分配合,全然没有了在家里给他剪趾甲时的反抗。我们坐下来,他自觉地伸出小腿,一声没吭,男护士只用了十几分钟,趾甲就被嘁哩喀嚓剪完了。整个过程,三三像个最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也许,是三三觉得,在外人面前要表现出男孩子的勇敢;也许,是他懂得,在强大的威势下,妥协是唯一的选择。

从宠物医院回家的路上,三三始终拉长着脸,一声不吭。对川流不息的车流和路人,三三一反常态地没有表现出以往的兴奋。我似乎有一种预感,他这种不太对劲的安静中一定隐含着潜在的情绪,也许他只是等待时机发作吧。

果然不出所料,快到小区门口时候,我们遇到一个衣衫褴褛的拾荒老妇人,她伸着手向我走来。还离着很远呢,三三便一眼把她从人群中辨识出来,冲着她不依不饶地狂吠大叫。三三似乎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把刚才在医院里压抑住的胆怯和愤怒释放发泄出来。我慌乱地制止着这忽然而起的局势,一边对老妇人说着对不起,一边用力拉着三三,一路狂奔回了家。

三三回到家,到了属于自己的地盘,更加有恃无恐变本加厉地发泄起来。他毫不犹豫地一头钻进卫生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把整整一卷卫生纸拖拉着展开,从卫生间拖到客厅,然后又从客厅拖到卧室,他滚动着卫生纸四处铺展……

待我换完拖鞋走进屋时,只看到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可谓: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我一下子“怒”从中来,随手抄起茶几上的一本鲁迅的书,虚张声势地对准三三的臀部,雷声大雨点小地打起来:

我让你见了高大的权威就低眉俯首、媚态百出,极尽奴颜婢膝、阿谀奉承之能事!

我让你见了自己的同类、见了更卑微的人就横眉冷目,狗仗人势,狐假虎威。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我让你号称是家里的保安,号称以家为本,以为人服务为己任,实际上你骄横无礼,作威作福,只会争权和夺利!

我让你整天骗吃骗喝,好吃懒做,贪婪腐化,不学无术,不注意体型,整天“只仰卧,不起坐”!

我让你只狗性,不人性……我让你……

大概是我手握鲁迅的书的缘故吧,我的言辞忽然变得一反常态的激烈和刻薄。三三一溜烟地跑开了,躲到远远的桌子底下,露出一双惊恐无措的大眼睛,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似乎在申辩:我所有的弱点,只是源于我本是一只狗狗啊,你痛斥的不应该是我啊!

(附言:亲爱的三三,我为了写这一篇《狗性与人性》,专门挑出你的小毛病放大、夸张,并升华到“人性”的层面,这对本是狗狗的你实在有失公允,你这代人受过的可怜的哑巴孩子,对不起!你有那么多狗狗的可爱与美德,只是不适宜放在本篇来说。♀我与你一起的日子,所有人世间的纷争和冷酷,全被你无限的信赖与欢乐驱散了,你教我抓住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尽情地珍爱和享受,教我宽容大度平常心,告诉我狗狗从不像我们人类那样看重功利目的这一美德。与其说收养你是我改变了你的命运,毋宁说是你改变和教会了我很多很多。永远爱你,三三!)

4、喜极而忧

我的小侄子于一年前的一个下午出生在北大妇产医院。那天我和哥哥等家人等候在手术室门外。嫂子进了手术室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从门缝听到了小侄子的若隐若现的哭声。我开始兴奋。哥嫂一直是想要女孩的,因为他俩分别姓“陈”和“于”,所以给他们未来的女儿提前起好了名字叫“沉鱼落雁”,谐音他俩的姓氏。在小侄子降生的一瞬间,这个美丽的名字宣布作废,化为乌有。

小侄子先被我和哥哥推回母婴同室的病房,空旷的房间里,他躺在小小的婴儿车中,像一个天使,像一个小动物,那么娇女敕,一碰即碎的感觉。我们轻手轻脚,生怕发出什么动响搅扰了他的纯净娇女敕,他的一尘不染。天啊,一个刚刚出生几分钟的小生命,我们成年人的世界和他半闭着的眼睛里的世界,将是怎样的天壤之别啊!我的小侄子以他无一丝杂质的清纯明澈的小生命,勇敢地投奔到我们这个复杂而混浊的世界中来,真是让我欣喜让我忧,这种担忧甚至使我忽然为他感到万分的无辜!小侄子似乎无所惧怕,大大的眼睛用力睁着,好像能看见一样,追着人的声音转动。居然出生的第一天就很有了些模样!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到刚刚出生的婴儿。

小侄子被护士洗完澡推回来的时候,穿上柔软的小衣服和小帽子,像个小姑娘一样乖。我疼爱怜惜地端详着他俊美的模样,发现他的小脸上有两根被毛巾揩拭后遗落的线头,我几次试图用洗得干干净净的手指帮他弄掉线头,又都不由得退缩了回来。哎呀,他的小脸怎么能鲜女敕得一碰即化啊!我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动作为小侄子揩去脸上的两个小毛毛。那小毛毛在他脸上一定痒痒的,而他又不会动,我越想越觉得一个婴儿真是无辜和可怜。

“月嫂”在下午5点钟左右来了,洗过手就开始用女乃瓶喂女乃,小侄子喝了今生第一瓶牛女乃(大约10毫升)。他的小嘴本能地用力吸吮,生下来就会吃啊,这小东西!

回家的一路上,堵车堵得厉害,前边一辆不知什么年代的很脏的汽车喷吐着浓烟滚滚的尾气,眼前一片昏黑的气团;风沙又起,纸屑塑料袋之类在道路两边随风滚动,蹁跹起舞;远处,耸入高空的大厦正拔地而起,一寸寸地掠夺着我们天空的蓝……我急忙关上车窗。不由得想,掠夺我们春天的绿色和蓝天的,肯定不是汽车和大厦们本身,而是我们人类急功近利的对自然的不尊重,是我们人类的自以为是和日益膨胀的功利心,说到底是我们的自负与妄为。想起我的小侄子,他已经被父母的意愿带到这个人世间,这个世界的美好与肮脏、灿烂与龌龊、和风与戾暴,他都将别无选择地去面对,这就是他的土壤,无论他愿意不愿意,他都只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他的未来将是怎样的一场人间的较量啊!按照我们中国的成长模式,他将从上幼儿园甚至在上幼儿园之前就开始奋斗拼搏他的一生了:他未来的考试分数、他的大学、他的商场或官场、他的金钱财富、他的婚姻家庭、他的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这将是一场何等漫长的艰辛与严酷、何等漫长的举步维艰和艰苦卓绝啊!难道我们的生命注定要如此风鬟雨鬓地展开吗?难道我们的生命生来就是为了迎接一场栉风沐雨的过程吗?我的忧虑正是来源于此。我们的生命本来是为了消受一遍尘世的良辰美景的啊,本来是为了消磨品味人间的绚烂时光的啊!我曾经说“一些良辰,必须虚度;一些时光,必须消磨”。可是,活到今天,当我们回眸审视自己的生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现代人严重的焦虑已经摄取占领了我们的身心。我至今深深喜爱“人应该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成为一个诗人”这句话(一位诗人语),可是,我们在这样的日复一日的实际的现实中,到哪里还能去寻找诗人呢?这个问题不能不成为我的一种忧戚。

我的另外一种担忧是,我一直觉得,任何一个小生命的来临其实都是无辜的,都可以说是“强行”被父母带到这个世界上的,甚至可以说仅仅是来自父母的一厢情愿。无论这种哺育是多么的无价,天下的父母首先应该把儿女当做一个有着健全人格身心的**人来培养和尊重。可是,我们中国古老的观念却一直认为,是父母给予了子女以生命,然后就有了一种天命的东西赋予了中国式的父母与他们儿女的不平等关系,这体现在国人根深蒂固的父母的特权观念上。中国式的父母,有多少不是自私地为了养儿防老、把儿女当作排解自己晚年孤独的私有物呢?又有多少父母不是把自己的观念和希望强加给儿女,使之按照自己的意愿成长、成才呢?而儿女们自己的趣味、自己的快乐和自己愿意的人生(哪怕是平庸的人生)又有多少自由发挥的心理空间呢?有多少中国式的儿女一生都背负了父母们沉重的人生啊!

由于我的生命(现已拥有的)背负了过于沉重和复杂的什么,以至于杞人忧天地想起我的小侄子。对于我自己,生活的姿态已然成为一个定局,以自己脆弱敏感的个性,在这样的内在自身的复杂和外在世界的混浊境遇中,继续完善自己宽容达观的境界,将是一个永久的功课,我愿意把这门功课长久地反省下去。

有人说,真正快乐的人没有理由去思虑,他们是在生活,而不是质疑生活。实际上,我们身边99%的人群正是如此地生活着。我宁愿我的小侄子长大后消失在这99%的人群之中,只是去生活,足矣。

我的哥嫂都是开明的人,但愿我的小侄子拥有一个轻松快乐、平静自如的人生!哪怕由于这种轻松快乐、平静自如而显得过于平凡、过于平庸!

我为小侄子的清澈纯质的新生命感到无比喜悦,直至喜极而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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