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掠夺了我们的脸 第二十章

作者 : 陈染

6、消逝

人们的“偏执”还表现在对于往昔喜爱过的人物的专心致志的怀念。♀+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但是,世界在变,貌似始终如一的自己其实也在变化——多年以后,当与被怀念者再次相遇,我们竟悲哀地发现,所怀念的那个人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他消失不见了,不知是他成为了另外一个人还是自己成为了另外一个人。在幽暗中长久地冥冥期待的那个人,他出现的那一刻,竟成为了在我们心目中消逝的一刻。

——这个悲哀,纠缠困扰了我许多年,感怀和疑惧都无法使之释然……

有一年,一个曾令早年的我动心地喜爱过的男友从遥远的国度回来探亲,他给我打来电话,说希望见见面。他电话里的声音明显变了,但隔着电话线,我看不到他的脸孔,无法准确地揣摩和捕捉他的样子和心情。在分隔多年,我们都走完了各自的婚姻之后,电话中他的声音听起来虚幻又缈然。

放下话筒,我坐到一张黑色帆布椅中,在零乱不堪的一口袋旧相片里翻找出他十年前的一张照片。我端详着照片中的他——那是一个细长漂亮的男孩,他站立在一棵高大的褐色树干上,上身向下倾斜探出,正欲纵身跳下。穿着灯芯绒长裤的两条腿颀长地弯曲出一个漂亮的弧线,那一双东方式的绵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也许是前一天夜晚我们都没有睡足觉,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眼神中半是惊恐、半是逞强,脸色也有些苍白……我沿着这张照片追溯他的模样。然后,我提醒自己,今非昔比,往事不再了。十年,足可以构成一部一个人的成长史,就连照片中他脚下的那一棵树也定然是苍老了许多年轮!

然而,当我终于在冬日的某一天的晚上,在一间微光摇曳的酒吧里见到他的时候,我所做的一切精神准备还是被他的出现彻底粉碎了——一个宽阔壮实、脸堂儿红润的男人,忽然从昏暗的烛光里的一把木椅上蹿到酒吧门口处正在四处探寻的我面前,他向我伸着一只大手走过来,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咖啡色的商务大提包,沉甸甸的,里边仿佛装满了全世界的合同文件和商业资料,俨然一个成功的推销商或春风得意的生意人。他大着嗓门洪亮地向我问好。

我一时惊住了。此时此刻,四周阑珊模糊的景物与眼前切实的人物,低回朦胧的音乐与面前嘹亮的问候,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的不吻合,不对劲,关键是,十年前的那个英俊清纯的男孩,就在这一瞬间忽然消失了。

我恍惚了一秒钟,立稳脚跟,然后就跟随着他那只醒目的大皮包,坐到了先前他坐着的那张桌子前。那一晚,他的话题始终围绕着那一只赢取了人生的大皮包展开,讲述他穿梭于各国之间生存的发达和前程,讲述那个曾与他一起生活的女人应该还给他多少多少钱,“时代不同了嘛,男女都一样”,他说。

我神思恍惚木然,半听半走神。我始终不能认同钱财的巨大积累就意味着生命的成功这一价值判断。但我依然同以往一样,什么也没有说。

我注意到,他的脸孔上堆满了多余的肉,以至于眼睛被挤得睁开时显得有些困难,嘴唇像两只油汪汪的肉虫子蠕动着,看上去如同一个老太太臃肿的脸。这就是十年的光阴。那一晚,我只记住了这张脸,在这张脸孔上我看见了时间的残酷,看见了与之相关的许多内容。

当然,我所指涉的决非只是那一张平面的脸,更多的是脸孔里边包裹的内容。母亲有一次对我谈起时光,她意味深长地说,当你老了,你身边的男人女人们都把流连的目光停留在你周围的那些年轻光滑的脸孔上的时候,没有人再注目你,这时你才能真正体会到衰老的滋味。

我懂得母亲的话。但是,我依然觉得衰老本身并不可怕。那“消失的被怀念者”决不仅仅是一张不再年轻英俊的脸孔造成的。

世界每分每秒都在变化,自己的变化肯定也会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滑来。比如以前,我惆怅于黄昏、秋雨、萧瑟凋残的景物、人亡物在的空荡以及人世间的冷漠。而现在,我更多的是感叹和怀疑都市的喧哗、人流的匆忙、过分的情谊以及激情的可靠性。所有的变化都势不可挡。所以,观望世界的时候,我们自己也经常“照镜子”,这已成为生活中必须的一件事情,而且,还要看到“镜子的背面”。

7、 时光一去不回头

时光倒流70年,正如韩东所写的“于80岁自杀”一样慑人心魄。于80岁自毙,显然是太迟了一些。而“时光倒流70年”更是十分可疑,匪夷所思。

家里有一只朋友送我的水晶八音盒,剔透莹亮的盒盖上有一行烫金小字:时光倒流70年。如果把底部的弦上满,八音盒就会唱出令人心碎的既澄澈又沙哑的乐音,伴随着盒子中央的多棱水晶球旋转。如若再把八音盒置放于灯光之下,天花板就立刻会倒映出五颜六色的零碎闪烁的彩光。迷幻的虚境,让人沉迷一阵,仿佛忽悠一下回到那想追溯的某一段时光。

从天体物理学来说,时光的确可以倒流。但是,人内心里的时光却难以倒流。我的悲哀也是缘于此吧。

这几天友人从欧洲来,她似乎把欧洲的阴霾天气也一并带到北京,晴晴朗朗的天空忽然就阴雨绵绵起来。**的风不是从天空、甚至不是从树梢上倾压下来,而是从脚跟底下连根拔起。窗外到处是树枝哧哧咔咔的碰撞声和稠密如网络一般的电线绳发出的尖叫。似乎已经离去的冬季又返回到人们已经褪掉棉衣的身上。

她在晚上很晚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我因不太舒服已熄灯躺下。电话铃一响,我就预感是她。两年了,为一些身外之事,一直对我耿耿于怀。但是,我相信,有某种东西依然活在我们的沉默之中。她在电话那边说,根本不想打电话给我,只是因为听说我一直身体不好,才打。我无言以对。两边沉默的间隙,都无可奈何地叹着气怀念过去的时光。

从前,友人说过,她是一个冷酷的人。时间的流逝可以证明,的确如此。

这个“酷”当然不是时下流行的那个“酷”——“一头凌乱的彩发、两片浓黑的嘴唇、两手长长的黑指甲、两道冷漠呆滞的目光”的酷样儿。时下的这个“酷”其实是冰冷的外表包裹着一颗青春期的火热躁动的心,带有某种坚硬的表演性和展示性。我们早已不屑于此。她的“酷”,是心平气和的,是自内向外散发的,是把墨镜戴在了心上而不是戴在眼睛上的“酷”,是领略了世事沧桑心已“死”的“酷”!

时间这东西真是太残酷,想留住的,就是留不住。别说时光倒流70年,连三四年也倒流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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