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五章

作者 : 陈染

情愿通过一个钥匙孔,

不愿通过打开着的门。♀+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大雨过后,出现了几天阴冷天气。我低垂眼帘,独自走在上学的路上,过往来去的行人都比我高大。我无心翘首远眺路口外边的景观,去上学使我心里压力重重。

一个疯子朝我走来,他冲我发笑,干枯的身躯如一把柴火,在嗷嗷尖叫的小风里飘摇。他盯住我的脸孔,快乐地笑,仿佛他正在通往幸福天堂的大道上走着。我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是个疯子,但我把他当成了疯子。街上除了发疯的人,谁还会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发笑呢?特别是对我这样的一个没有任何社会行为力量的小女孩儿笑呢?

他从我身边如一束快乐的火苗窜过去。我站住,转身,恋恋不舍地看他的背影,看了很长时间,直到他拐弯消失,我的目光被街角的墙壁折断。

小学校里云低雾沉,仿佛到处都是青烟缠绕。今天,t老师要给全班同学分配课外学习小组。我疾步向教室跑去。

t老师已经在教室里了,他在课桌之间的缝隙来来回回地走着。还没有响上课铃,但教室里的同学已一个个坐得笔直,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大家都严阵以待。

一走进教室,我便听到了t先生的气管炎发作了,喉咙里像有一只哨子嘶嘶啦啦叫着。这是一种标志,是某种重大事件即将来临的征兆。

有一次,那是我在读四年级的学期末,t先生正要向我们宣布有人考试作弊这一卑鄙恶劣的行径时,教室里一片肃穆、安静。这时,只听见一阵细微而尖厉的哨声忽忽悠悠浮动在教室的上空。t先生大叫一声:“是谁在吹哨子?”

大家呆呆地谛听了一会儿,发现那怪怪的嘶鸣声正是从t的喉咙里发出的,就都把头埋下,偷偷地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t先生似乎也发现了那声音的来源,就清了清嗓子,恼羞成怒地说:“笑什么笑,这是中国历史强加于我的残酷的纪念!你们哪里懂得。”

从t先生几年里对我们有一无二、断断连连的只言片语的牢骚中,我知道了他是老三届的知青。1966年他做为一个倒台的**的叛逆者的形象,成为了一名东北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一扎根就是八年,直到1974年他父亲平反,他才终于得以返城。于是,他父亲在平反后的第九天,忽然暴死去世,家道从此衰败。

t在向我们提到这些时,一脸气咻咻的倒霉样,满月复的怀才不遇。

有关t的私人历史,有些是t在当时透露给我们的。而对于他这个人的心理背景,则是由于当时他与我发生了某种奇怪而混乱的私人关系,在这之后的许多年,我自己体会到的。

那一天,我走进教室后,蹑手蹑脚坐到自己的位子里。然后东看看西望望。

我的同桌小声而神秘地告诉我,“我们当中有人偷了别人的钱。”

我身后的同学立刻小声反驳,“不是,是有人在厕所写了反动标语。”

我的心咚咚咚狂跳起来。

t老师像动物园里的红狼,愤怒但不失冷静地在我们的座位中间来来回回地走。他的警觉的目光钉子似的闪着凉气,从我们的脸孔上划来划去,仿佛目光能够由表及里地渗透到我们的心里,他可以从外表就能窥视到内部的秘密。我不知道是因为心跳得太快,使我出现了错觉,还是那划来划去的“钉子”果真扎破了我的脸颊,我只觉得脸上的血已经流了出来,像抹了一层辣椒一样烫。

千万不要脸红啊,你什么也没有做!我对自己说。

“现在,”t先生终于说话了,“我们当中有人在底下传阅人体图片,那种专门展示男女私部的图片。”

啊,谢天谢地,不是偷钱也不是反动标语。可是,私部,私部是哪儿?

t先生在说到“私部”时,语调很特别,有一种特殊的韵味,好像这个词被涂满磷粉,被t先生一掠而过的声音的火花碰燃,使这个词从一串连贯的句子里跳跃出来,火柴头似的燃烧了一会儿。♀

从他的语气,我看出私部这地方是非同寻常的部位,我想,私部大概就是指“那种”地方。这么一想。我的脸又莫名其妙地烫起来。真不知道我的脸为什么这么不听我的话。

“倪拗拗,站起来!”t先生在叫,“说说你为什么脸红?”

他的这一声质疑,再一次把我推向更为极端的孤立,很多人像躲开瘟疫一样躲开我,我成了一个“带菌者”。

放学后,t先生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他判作业,让我站在一边反省。

后来,办公室里的其他人全都离开了,t先生终于停下手里舞动的红水笔。

“说说吧,”t先生的语调尽量放得柔和,看得出他并不想继续跟我过不去,他说,“你为什么脸红?”

我清了清嗓子,想了一下。

由于t先生首先做出来平和姿态,所以我打算放弃全盘的对抗情绪,而进入半抵触状态。

我说,“这件事的确与我无关。我没有看到过那些图片,不知道上边都画了什么。”

“画了人体的私部。你不知道,为什么会脸红?”

私部这个词又出现了,我再一次感觉到这个词在t先生的嘴里仿佛很烫,像含着一颗刚刚从沸水里夹出来的滚热的红枣,想急忙吞咽下去,可是又怕烫到里面去。

我犹犹豫豫,含混不清地说,“私部……是哪儿?我真的没有看到。”

“难道你不知道是哪儿?居然会脸红?”

我不再出声。

房间里沉静了一会儿,对抗的情绪又在我心里慢慢升起,我转过半边身子,打算不看他,也不再吭声。

忽然,t先生伸出手扳过我的肩,似乎有些生气了。

他把那一摞人体图片像扑克牌似的丢到我眼前,一张一张地在我眼前晃动。

“私部,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他停了一下,然后再一次抬起他的手,“私部,就是这儿,”他在我的胸口处模了一下,“私部就是这儿!”他又在我的大腿间模了一下。

我向后闪了闪身,心突突乱跳,不敢出声。

t先生盯着我的脸看,神情有些焦躁不安的激动。

“倪拗拗,其实我一直很关心你,对你很好,你为什么总是和我别扭呢?”t先生的语气完全柔软起来,语重心长。有一瞬间,我甚至从他的表情中捕捉到一丝为我们的僵持而产生的苦恼。

我不出声,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但又落实不准,说不出来。

“拗拗,你是个大孩子了,连私部都不知道怎么行?”t先生说着,又在我的胸前和腿间模了一下。他的手像抹了胶水,缠缠连连地拿不开。

我忽然发现别扭在哪儿了,都在他的手上,他模了我的身体。

我的脸腾地热起来,滚烫的程度一点不亚于早晨在教室里的情形。

在一种混杂着愤怒、激奋与反抗的矛盾情绪中,我忽然想举起我的手,在他身体上的相应部位也重复一遍,说:“私部,就是这儿。私部就是那儿!”

但是,我喘了喘气,终于一动没动。

我只是在脑子里演习了一遍刚才要说和要做的。所有的动作、声音,其实是在我毫无动作的想象中完成的。

“拗拗……”t先生并不想说什么,我看出来,他只是在叫我的名字,“拗拗……”我从他的脸上看到了和解的乞求。

我拔腿就跑了。

这时,小学校里已空无一人。从后院的办公室到前院的学校大门,要经过一条狭长的甬道,甬道长长的,两边是高耸的墙壁。我放轻脚步,害怕我那咚咚的脚步声使自己以为是别的人。我全神贯注地沉溺在刚才想象中那富于冒险意味的细枝末节当中,心里有一种报复的愤怒和恐惧。

但是,走着走着,我渐渐感到愤怒的情绪正在一步步被我丢到身后。随着我的脚步在甬道两侧光滑的墙壁间僵硬地前伸,我感到一种恐惧而神秘的快意油然而生。由于这条小道的狭窄,使这里没有“四周”,而只有“前后”。我的肩臂不时地碰在两侧林立的墙壁上,仿佛在梦中走动。所以,首先感觉到那种神秘、恐惧的快意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我的不断被碰撞的肩膀。

我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胜利感。

但是,这胜利感是什么,我一点也搞不清楚。

那把剪刀是一只鸟,

蓄谋已久地盘踞在梳妆台上,

仿佛栖息在木兰树顶。

它设计了自己的动作和姿势,

然后飞入我的脑中,

借我的手完成了它的预想。

雨天终于过去,它是以铅灰的云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雪亮的阳光像匕首一般猛然斜刺下来而宣告结束的。

星期日的清晨,我不用睁开眼睛,就可以看到——天晴了。

我懒在床上,不想起来。趁母亲一时还顾不上管我,我干脆就任凭自己在脑中交谈起来。

父亲一边吃早饭,一边读着报纸。他阅读的速度一定很快,我是从他的食之无味的快速咀嚼的嘴唇嚅动中,判断出这一点的。父亲强烈、专注的事业心和他性情的急躁,总是使他很难平平静静、悠闲从容地过日子。他的思维总是闪电般迅速,常人一般跟不上他,他嘴里说这句话时,他的脑子已经提前进入下一句话,或跳跃到另外一个话题里,以致于他无法把嘴里正在说的话表达清楚,这常常使他感到恼火。他从来等不及排队买东西或办什么事,如果非需要排队不可,他宁可不买那东西不办那件事。

从父亲急躁而激动的表情中,我知道父亲又要出去开会。这时,正是中国的政治局势发生巨大转折的1976年,从父亲对母亲的寥寥数语中,我模模糊糊感觉到他的处境终于也因此有了好的转折。但是,外边的那些大人们的事情我还不太懂,也不关心。外界与我无关。我关心的只是外边的大的转机并没有给我家里的气氛带来多少转机。这使我依然不愉快。

母亲这时在房间里擦擦这、弄弄那,转来转去做着手里的事情。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从下向上乜斜着目光,看到家里的窗子敞开着,远处天际遥远的铁锈红色似乎散发着断断续续的呼吸声,那是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p城庞大而沉重的呼吸。那气息在房间里弥漫,填充着我的肺腑,它像灰色而肮脏的时间一样,永远紧贴着善良的人们的手臂默默地溜走、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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