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恐惧地把眼睛贴到一个窟窿上,向里边窥望。♀+言情内容更新速度比火箭还快,你敢不信么?
我先看到了墙壁上的一幅画,好像是画的一只断裂的浴缸,血一般的红水从断裂处涌出,浴缸里没有人,一只猫站立在倾出的红水之外,表情恐怖。
我的目光向下移动,看到房间里零零散散堆放着几件破旧的家具,然后我就看到了那一只行军床,以及床上的两个扭在一起的躯体。他们像两个夜游病人似的不停地动作,但并不是忙乱无序,而是在一种心照不宣的秩序下呼应着动作。他们都月兑光了衣服,伊秋摊开四肢,两只**圆滚有力地向上坚挺,她的眼帘微闭,头歪向屋门这边,神情疲倦,仿佛换了一个人,并不住地发出低低地喔喔声。西大望这时像骑马似的坐在伊秋的胯部,他的双腿强健,向后弯曲,别在伊秋身体的两侧。他的臀部结实地收拢,他的头却仰起来朝向屋顶,与他全身的用力方向极不协调地向上伸着,紧闭着双眼,神情绝望。他的手在自己的腿间急促抖动。随着他由低弱到高亢的呼吸声,他的手里忽然涌出了一道闪电似的白光,然后他像一座山峰,轰然倒塌在伊秋的身体上……
我在门外心惊肉跳,有两种感觉同时降临到我的身上:首先,我感到自己身上所有的毛细孔此刻都在张开,放大,用力呼吸,我的嘴肯定张得如同死鱼那么大,我像吸了大麻似的,整个身子都仿佛胀大了一截,我相对于门的高度和距离,也忽然长高了一块,而且与门窗更加贴近;然后,我觉得,我病了,感到剧烈的恶心,并且马上就要呕吐起来……
有人曾说过,我们只在那个真正的、转瞬即逝的事件之前和之后经历它们,它们是梦一般的只限制在我们身上的虚构的东西。
15年之后,当我从那些早已褪色模糊的往事中,忆起在伊秋家的里屋门外所窥视到(也许是我想看到)的惊心动魄的那一幕,才意识到,其实这不过是我此刻所产生的感受,是我此刻在想象中完成的经历与体验。
所有的记忆不过是在创造性的想象中而获得。
我对于往昔零零碎碎的记忆断片的执着描摹,并不是由于强烈的自我怀念,我也不是一个狂热的记忆收藏家。我的目光所以流连再三地抚模往昔岁月的断篇残简,是因为那些对于我并不是一页页死去的历史,它们是活的桥梁,一直延伸到我的今天……
我们从死者睁开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她的躯体的结束,而她的灵性并没有消失。当来自冥府的气息在一瞬间忽然覆盖了她的躯体,这个“破裂”的人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如此真实地、强烈地“活过”,如此地明白这个世界。
冬季的中国p城,多是大风天气,火苗般蹿跳的大风,撕扯着黑布片似的焦干的土地,但转瞬之间,便又会风和日丽,脚下变成一条无边的金黄的光河。这种变化多端的天气,使得在这个季节里的人们,也变得情绪多变,性情无常。
这是一个漫长的季节。
有一年冬天,窗外下着大雪,地面上的白絮已经厚得埋过脚踝骨,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院子里忙于堆雪人。我在前院那个得乳腺癌的葛氏女人家的屋檐下,偷了几颗黑煤球,给雪人安上眼睛,又从自己家里厨房中拣了几片白菜叶,给雪人披上了头发,并且用纸壳为她做了一顶军帽。我把她塑造得如同一个无畏的女士兵,在空荡的毫无绿意的庭院里挥舞着手臂,恍惚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在驱赶着看不见的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的“敌人”。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也叫倪拗拗。
晚上,吃过饭,我已精疲力尽。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打开作文本写日记的时候,我的哈欠一个连一个,我本子上的字迹也像哈欠一样一串串起起落落、歪歪斜斜,如同鬼画符。我的头越来越沉,身子好像被抽掉了骨头,坐立不住。
这时,我的母亲忽悠一下就走到我面前,奇怪的是,她没有同往常一样,一边推门,一边叫我的名字。而是站立到我眼前之后,才小声而神秘地唤了我一声。更奇怪的是,这里还出现了一个时间差,母亲的敲门声是在她进屋之后才响起。但那绝对是母亲的敲法,是用食指和中指的指尖在木门上像弹琴似的轻轻弹四下,不是三下或者两下。♀那是一种很独特的敲法,所以决不可能是别人的敲门声。
我吓了一跳,往后闪了闪身。
我母亲说,“拗拗,我带你到前院葛家去看看,那女人死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说,“我怎么会害怕?死人的院子总是比活人的院子更安全。”
说完,我自己就跑出家门,奔前院去了。
前院这时已经变成了一个灯火通明的陵园,狗尾草、喇叭花、“死不了”、向日葵混乱地竞相开放,拼命地放射出自己的红红黄黄的颜色,格外耀眼,以至于院子里的空气都被染成一团团闪烁不定的彩光。一只黑木棺材醒目地停放在葛家门前,那棺材庞大得十分夸张,足有半堵墙垣那么高。我走过去才发现,原来它是敞开着棺盖,所以才那么高。
葛家男人伫立棺边,手里捧着一个小本本,一会儿抬头环视一下四周的人群,一会儿又往棺材里看看,然后在小本本上记上几笔。神情一点也不悲伤。
我终于靠近了那只黑棺材,看见里边乱糟糟的,一个女人形的躯体掩埋在一堆花花绿绿的绫罗绸缎里,她的头部遮挡着一块白布,枕在一个漂亮的藕荷色花边的枕头上。我很难过地看了看她,心里却没有什么恐怖。
这时,我忽然发现,躺在棺材里的葛家女人似乎还有呼吸,因为盖在她脸上的那块白布,在她的鼻孔下边的嘴唇部被吸附成一个凹陷的椭圆形,并且忽悠忽悠起伏颤动。我迅速向后猛地闪了一步,十分惊恐。
这时,棺材里的女人伸出了她被病魔侵吞得纤细的胳臂,拉住了我的手。我惊诧那手居然是温热的。然后那女人用另一只手掀开一角脸上的白布,露出来一只眼睛,确切地说,是半只眼睛。
她冲我笑笑,极其轻微虚弱地说,“别怕!”
我说,“你还没有死吗?”
她说,“我还没有死。我在做一次实验。”
“实验?”
“我不怎么相信人,包括我的男人。你看,他除了忙着记录丧葬礼品,一点也不难过,看上去倒挺快活,肯定是为获得了一次新的‘机会’而高兴呢!”
“你死了,他有什么机会?”
“他获得了再娶一个年轻新娘的机会。”
我说,“他不知道你没有死吗?”
她说,“不知道。这是秘密。就我们俩知道,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就是想活着看看到底谁哭谁乐?想活着知道谁会真正悼念我,谁的眼泪是假的,谁的无言是真正的难过。”
她喘息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一个人在另一个人心里的位置,是通过在他的身体里占有多少‘水份’来体现的。我就是想称一称我的死使别人溢出的眼泪的分量和质量。”
我长叹了一声,“你没死就好。我陪着你,我不怕你。”
她继续自言自语地说,“这个世界到处都是肮脏、虚伪的陷阱,我的棺材埋在哪儿都让我不放心。你看,这讣告,写我在‘1010年某一次清理阶级队伍的斗争中,立场坚定,是非分明,对敌人毫不手软,充分表现出了大无畏的精神’。你以为这是赞美我吗?这简直是诬陷,因为那是一次特殊事件,残暴而血腥。”
“是吗?为什么呢?”我不解地问。
“因为,所有的人都有十张嘴,而只有人睡着了不说话时候的那张嘴,才是惟一的诚实的嘴。”她说得多了,气息更加微弱,犹如一架喑哑了的古琴,她发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个嘶哑的音符,在庭院稠密而乱糟糟的空气里飞舞。
“你死了,我不会诬陷你。”我说。
“哎,其实,我的坟墓一直就安在我的心里。”她说。
说完,她又朝我笑了一下,“算了,等你长到我这个岁数就明白了。你还是看看我的寿衣吧,好不好看?”
说着,她松开我的手,自己拨开摊在她身上的彩衣布料以及撒满棺材里的浓香的花朵,露出她的长褂寿衣。接着,她又掀开了脸上的白布。
直到这时,我才忽然看到,躺在棺材里的根本就不是葛家女人。透过鲜花与梨树枝,我看到揭开寿衣后的女人,是另外一个女人。我定睛一瞧,原来是禾寡妇躺在棺材里面,疲倦地仰望着天空。
我看到是禾的脸,先是一惊,然后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强烈而无声地哭泣。我独自立在棺材旁边落泪,悲痛欲绝但又不能让院子里的人看出来,仿佛我与禾之间恪守着一种特殊的秘密。
……
我被自己的哭声弄醒过来,发现自己原来还趴在作业本上,作业本居然被我的眼泪洇湿了一小片。
这会儿,窗外的冷风疯了似的尖叫起来,而且急促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我坐直身子,定定神,想了想,心里迷迷糊糊,想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终于还是觉得不安,就跑到禾寡妇家去看她。
屋外没有月亮,夜幕黑洞洞的,只有地面上的积雪反射出模糊的白光。我一口气跑着穿过风雪交加的院子,旋风似的撞在禾的门上。
禾为我打开门时,露出猫一样的迷惑与警觉,看到是我,她才松了口气,然后又变成了一副疲倦慵困的样子,目光有点病态地垂下来,躺回到她的床上。
“怎么了,拗拗?”她一边重新躺下来,一边用由于困倦而嘶哑的嗓音问我,仿佛那声音不是从她的嘴里发出的,而是从她胸腑里什么地方吃力冒出来。因为我看到,她的嘴唇好像并没有动。
“我只是看看你现在是否还好。”
“谢谢你,拗拗,我挺好。”
我站立在门框处,看见她的皮肤像牛女乃一样白皙、安详,她穿着一件乳白色的长袍睡衣,那睡衣相对于她的纤瘦的躯体,显得过于宽大了。她躺在松软的大床上,像一只历经沧桑又安静如水的洁白的百合花。
我始终有一种特别的感觉,禾做为我的邻人,能够在院子里进进出出地经常在我的视野中闪现,实在是我乏味的内心生活的一种光亮,她使我在这个世界上找到了一个温暖可亲的朋友,一个可以取代我母亲的特殊的女人。只要她在我身边,即使她不说话,所有的安全、柔软与温馨的感觉,都会向我围拢过来,那感觉是一种无形的光线,覆盖或者辐射在我的皮肤上。而且,这种光线的力量可以穿越我们俩之间的障碍物,不像遥控器那样会被中间的什物所阻隔。
我想,大概人与人之间和石头与石头之间的区别就在于此。
我看见她躺在床上形容姣好,并没有发生什么事,就安心地回家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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