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生活 第二十三章

作者 : 陈染

可是今天,我的感觉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我一点也不觉得生活的冰冷和绝望,而且还不断有一股欢快从我的脚底升涌上来,使我在沉思中猝然惊醒。友情提示这本书第一更新网站,百度请搜索+我再一次假设我脚下的街道不是以往自己熟悉的地方,我想制造一种浓厚的与世隔绝的气氛,使自己的内心活动陷入带有刺激性的体验中。在经历了这么长久的孤单和内心曲折,我居然还活着,还能碰到奇迹的出现,实在是不可思议。所以,这个时候,与尹楠相识的意义,在不自觉中已经被我放大了一百倍。

这时,我看见路边有个老妇人席地而坐,目光呆滞地在乞讨。她的怀中包着一个头颅奇大的男孩儿,那个男孩正在吮吸她萎缩的**,他没有手,断掉的残肢像两个打磨得锃亮的小拳头闪闪发光。我身上立刻穿过一股寒气,美妙的想象忽然中断。

我迅速掉转目光,从兜里掏出一元钱丢在老妇人脚边,就离开了。

回到家里,我先去母亲的房间看了看。

我一进她的屋门,就听到了她嘶嘶啦啦的呼吸声,像我们日常烧开水时,不纯净的液化煤气被点燃后发出的声音。

接下来,我很吃惊地发现,母亲房间的窗子四敞大开,冷空气正长驱直入,屋里冷得与外边毫无二致。她穿着厚厚的棉衣,倚在暖气上,面对敞开的窗子,用力地在呼吸,很深地在呼吸。

我说,“妈妈,这么冷的天,你怎么开这么大的窗子?”

我一边说着,一边把窗户关上。

母亲说,这些天总感觉不舒服,好像屋子里氧气不足,透不过气来。

我凝视了一会儿她的脸孔,果然她的脸色不太好,苍白里透着一股青光,眼圈黯淡,十分疲倦的样子,目光中流露出恍惚迷茫的神情。

我建议她躺下来,多休息多睡觉。

母亲说,躺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站着,不知怎么回事,这屋里好像特别憋闷,总是喘不过气来。

她说话的时候,我在脑子里迅速回顾了近来她的种种“异常”。

她几次跟我说起,不知犯了什么毛病,夜间睡眠时,经常憋醒,必须直起身子端坐一阵,呼吸才能平缓,而且还伴随着哮鸣音,总是睡不好觉。近来尤其严重,常常半宿半宿地把头部上身垫得很高半卧而躺,否则就会发憋,无法安睡。白天也总是疲乏无力,经常莫名其妙地忽一下出一身汗。母亲发愁地说,更年期怎么总也“更”不完呢?

接下来,我的想象力便把我引向了伯格曼电影《呼喊与细语》和《沉默》里的女主人公身上,她们总是仰卧在床榻之上,头颅向后挺仰,破锣一般的肺部发出风箱似的巨大的呼噜呼噜声。她们高举起来的瘦骨嶙峋的双手,在窒息的空气中拼命抓取着什么,仿佛她们体内空虚而残损的器官马上就要枯竭,马上就要被黑暗的颜色和窒息填满吞没……她们永远都处于一个封闭的“牢笼”里,视自己的孤独和个性为神圣,她们聚拢在一起却都在为自己的孤独哀鸣,既不互相倾听,也意识不到她们正在互相窒息。每一个人都盯住对方的眼睛,却否认对方的存在……

这些镜头如同降临的暮色把我完全地笼罩了,我一下子慌乱起来,惊恐从我的脚尖猛地蹿到我的头顶,我被自己吓了一大跳。

但是,我保持住镇定,双手插在裤兜里,故意轻松地说,“明天我陪您去医院看看吧,我觉得您可能是病了。”

母亲说,“等等再说吧,可能是更年期的毛病,一忽一阵的,就像前一时期闹出汗、发热的毛病似的。”

但是,凭直觉,我觉得母亲这次是病了。

自从母亲住进这套房子,我就莫名其妙地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总觉得哪儿不对。我们刚刚搬进这座大楼时,我听说,这座大楼的动工建造日选择得不好,冲犯了中国旧时民间传说中的“太岁”。太岁是民间一种颇为特殊的信仰,它与天体崇拜有关,但又不代表任何星体,也不象征某种天象,有人说太岁就是岁星(即木星),是主宰一岁之尊神。它左行于地,在地下与天上的岁星做相对运动。如果在太岁头上动土,就会挖到一种会动的肉,既太岁的化身。日后,住进来的人若精神荣盛,命运的兴旺还不至于怎么样,若身体不佳,命象衰微,就会遭到丧亡的灾祸。我早就听说过“胆敢在太岁的头上动土”的说法,但我一直认定这是一种虚妄之说,认定“太岁”是个非实体的想象物,是人们根据需要而想象出来的,无非是民间的风水先生的玄言,是为现代科学所嗤之以鼻的。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往心里去。♀

这会儿,我看到母亲的样子,仿佛忽然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触碰了一下。

我在母亲的房子里走来走去,试图找到是哪儿不对劲。然后,我犹犹豫豫地说,“妈妈,我觉得您这房子的位置不好。”

母亲说,“别乱想了。”

我脑子里继续琢磨着,嘴上却不再说。

我拉母亲在床边坐下,她这时似乎已经缓过来,呼吸显得平缓,脸色也不那么发青了。她一边用手模着床栏、褥垫,一边很感慨地说,“好不容易从以前的日子里熬出来了,这么好的房子,这么好的床,就我们两人,再也不用受谁的气了。可是……唉……”她说话的神情仿佛是将要永远失去这一切似的。

我心里一下子莫名其妙地难受起来。

为了分散她对于自己呼吸困难的专注,我和她说起了在饭厅里遇到的那个叫尹楠的男孩儿。母亲是个读了一辈子书的有知识的女性,的确也经历了种种苦难。但是,她的性格中始终磨不掉那股天真与浪漫的气息,她的心思像个小女孩儿那么容易分散。这会儿,当她第一次从我的嘴中听到有关一个帅气的男孩子的消息时,她的注意力立刻就被完全转移了。她一边询问我和尹楠的情况,一边呆呆地沉浸在幻想的前景中。

我没有对母亲说出我对她的身体情况的预感,因为我已经意识到了她可能和我的预感一样的不妙。我脑袋里空空的,中午在学校饭厅里的事情已杳无踪影。我站立在房子中央一动不动,注视着乳白色的吊灯在洁净的墙壁上投下的阴影。

然后,我便从母亲的房间出来。我的脚鬼使神差地直朝禾寡妇的房间走去。

禾正在一边吸烟一边翻着书,房间里烟雾腾腾。

她的冰箱坏了,一进屋我就听到巨大的嗡嗡声。这声音和缭绕的雾气,使得她的家里像是一部科幻影片的室内场景,一个缩小的宇宙之谜。

我走进她的房间,站立在门厅一动不动,这一天发生的所有的事都像在梦里一样一件连着一件从我的眼前掠过,我脑子里满满的,却呆呆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怎么了?”禾问。

我不出声。我的脑袋里装得太满,以至于觉得她房间里的嗡嗡声干扰着我听觉和神经,似乎它还要渗透到我的脑袋里边去。我用力拒绝着那声音,说,“你的冰箱坏了。”

“我知道。”禾坚持问我,“你怎么了?”

我重复地说,“你的冰箱坏了。”

“我知道了。难道你是专程来告诉我冰箱问题的吗?”

我又不出声了。

我试图排开那嗡嗡声,把心里的东西如同倒“垃圾”似的倾倒出来。然而,那声音却奇怪地像烟雾一样缭绕在我的耳边,占领着我的思维,甚至爬满我全身的皮肤,硬要再钻入我的脑子里边去,我感到一阵头晕,僵立在那儿,一时觉得孤立无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禾熄灭了烟,就过来搂住我。

我终于伏在了她的肩上。

禾柔声地说,“我们一起吃晚饭吧,慢慢再说。”

我熟悉这肩膀,我从很小的时候起就已经迷恋这肩膀的芬芳了。这一双柔软又坚定的肩,仿佛一直就是我自己身体的主人,支撑着我长大成人。我紧紧环住她的脖颈,生怕我的胳臂由于内心的感动而变成一双飘扬的翅膀,使我离她而去,月兑离她的怀抱。

“我非常……”我说,“需要你。”

“我知道,知道。”

隔了一会儿,我又说,“但是,我今天不能和你一起吃晚饭,我妈妈病了,我得去照顾她。”

“那,你就先去吧。”禾在我的背上轻轻拍了拍,“你记住,无论出了什么事,我都会和你一起分担,不用着急,好吗?”

我感到心里踏实了许多。

我们又拥抱了一会儿,然后,我就离开了她的房间。

我母亲终于按照她的愿望,坚持独自去医院看病。尽管我一再说学院的课无所谓,我闭着眼睛都能毕业。可她依然坚持不要我陪她去。

母亲从医院回来后说得轻描淡写,只是说医生为她做了x线等等全面的检查,初步认为是心脏负荷加重,现在问题还不大,但如不加以控制,将会出现心瓣膜关闭不全,比如主动脉瓣或二尖瓣关闭不全,引起左心室舒张期负荷加重,最后可导致左心功能不全。医生给她开了一些洋地黄类强心剂,还开了利尿剂以减轻前列腺负荷,并嘱咐她必要时可到医院做高流量吸氧。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母亲每天休息,按时吃药治疗,身体情况倒是明显稳定下来,我便也放了心。

认识尹楠以后,我中午常在饭厅里遇到他,我们总是坐到一起吃午饭。不过,我们的关系渐渐发生了一点微妙的变化。

最初见到他时,我几乎完全被他漂亮的脸孔和迷人丰采震住了,视觉上美好的审美体验迅速地在我心里扩展、膨胀,占领了我整个的思维。但慢慢的,这种冲动的感性就平息下来,转化成一种稳定而绵长的喜爱。我对他依然颇有好感,但也只是临近中午到了吃饭的时间,才想念起他。

“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尹楠身上。

每次,当我遇到他时,他总是坐在老地方,故意埋头吃饭不看我。我走近他的时候,他连头也不抬,直到我说“中午好”或者“我来了”之后,他才猛然抬起头,假装忽然看到我似的,说一声“你好”。

我所以说他“假装”,因为我有足够的“证据”来说明他不过是在做一种姿态,一种内心的掩饰。他的手指充当了他的出卖者。

每次,他总是一边吃饭,一边阅读一份什么报纸。当我向他走近时,他的眼睛虽然专心在报纸上,但是,他的一只手却停留在饭桌上,以一种与阅读和吃饭全然无关的焦急的速度,轻轻敲击着鼓点。我距离他越近,他的手指越是在桌面上敲击得更快。直到我的头影落在他的报纸上,他的手指便忽然停住敲击的动作,僵紧地半握着,瘦嶙嶙的骨缝和指尖失控得有点抖动。但是,他不抬头,他只等待我发出声音,然后才做出忽然“发现”我来了的漫不经心的样子。

只是,他的一只手在悄然无声中出卖了他的内心,他的手无疑透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期待。他手指的表情,与他脸上故做出来的无动于衷表情,形成鲜明而奇特的反差。

我并不揭穿什么。这些小动作使我觉得他十分可爱。我知道,他其实想见到我正如同我想见到他一样,他每天中午都在等待我那一声“中午好”,单单是我的声音,就足以覆盖他对所有饭菜的食欲。

我和尹楠经过一段时间的在饭厅里“偶然碰到”似的约会,慢慢熟悉起来,他也放松了一些。

终于有一天,他约我周末到郊外去玩。我欣快地答应了。

尹楠本来打算到我的房间里来接我,然后我们一同出去。但是,我还不想一下子就请他到我家里来,另外,我母亲近来身体不太好,也不宜见我的朋友。我便和他约好了时间,我说我在我家楼下等他。

这年冬天格外暖和,周末是个晴晴朗朗、阳光绚烂的好天气。上午10点钟我准时从楼上下来的时候,手里拿着羽绒外衣,身上只穿了件羊绒毛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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