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异的人 第十二章

作者 : 陈染

那时候,每个男孩子都希望自己成为亚瑟或牛虻,每个女孩当然希望自己是琼玛。特么对于+我只有一句话,更新速度领先其他站n倍,广告少亚瑟们和琼玛们都渴望和自己的爱人在革命**同成长,相互折磨,历经磨难,然后彼此谅解。这样的想象是激动人心的,这样的想象让杨小翼的肌肤充满了力量,充满了某种毁灭的**。感动、叹息、崇敬、无奈、希望,这是她阅读《牛虻》这部书的关键词。她经常和米艳艳、刘世军、刘世晨讨论这本书,书中的人物像是活在现实生活中,成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杨小翼对这部小说的热爱还有隐秘的原因,那就是小说的主人公亚瑟是一个私生子。她虽然非常不愿意自己是个私生女,但事实上却是。这让杨小翼对这部小说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她对亚瑟的情感因此变得十分复杂。一方面,她非常理解他的心理,当琼玛的耳光落在亚瑟的脸上,亚瑟因此自杀的时候,她有一种切肤之痛。另一方面,当牛虻折磨蒙太里尼神父时,她不能理解,她觉得牛虻太残酷了。但杨小翼从来没有同人讲述这种感受。

米艳艳经常给他们唱戏。在刘世军的房间里,他们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看米艳艳表演。那是米艳艳最高兴的时候,也是最动人的时候。她在昏暗的灯光下演唱时,杨小翼经常会有一种幻觉,米艳艳不再是熟悉的那一个,而是另外一个人,美好、干净、超凡月兑俗。杨小翼都有些嫉妒她了。这时有人提议,我们来演《牛虻》。米艳艳当然是最兴奋的一个,这是她最擅长的领域啊。

在如何分配角色的时候,他们起了一些争执。刘世军扮亚瑟那是当然的,没有人同他抢这个角色。可是三个女孩子谁都想演琼玛,嚷得最凶的是刘世晨,非演琼玛不可。刘世军反对,他说,你演琼玛,我会笑死,还怎么演?世晨就不高兴了。米艳艳没表态,不过她的姿态是,琼玛非她莫属。刘世军看着杨小翼,眼睛亮亮的,他说,你来演琼玛吧。米艳艳脸暗了一下,走开了。她站在一边,念琼玛的台词。杨小翼想了想说,琼玛的戏份多,让米艳艳演吧。

因角色的需要,杨小翼和世晨女扮男装,杨小翼演了蒙太里尼神父,世晨演革命者波拉。当蒙太里尼不出场时,杨小翼还得演牛虻的情人,那个吉普寨女郎绮达。刘世军的演技非常糟,当他面对绮达和琼玛时,他经常搞不清状况。米艳艳嘲笑他,你对绮达太好了,牛虻不爱绮达的。或者说,你把琼玛冷落了,牛虻不会这样对待琼玛的。倒是世晨放得非常开,把波拉演得有声有色,锋芒盖过了刘世军。

其实杨小翼并没有全身心地投入这个游戏。她想着另外一些事情:如果伍思岷来演牛虻会是什么样子,一定比刘世军要出色得多。

那几天刘世军的目光非常明亮。当他伏在琼玛的怀里,和琼玛告别的时候,他投向杨小翼的目光充满了喜悦(那不是牛虻的目光,牛虻的目光应该是忧伤而复杂的)。有一天,在演戏的时候,刘世军突然在杨小翼脸上亲了一下,刘世军轻轻地在她耳边说:“小翼,我喜欢你。♀”杨小翼当即咯咯咯地笑出声来。但刘世军很严肃,眼中充满了既受伤又盼望的表情。她的心沉了一下,敏感地意识到刘世军对她有了超乎兄妹的情感。她非常惊奇刘世军会有这种想法,她一直把他当成兄长的。她假装不懂,但心里面却是高兴的。

“杨小翼,你在笑什么?”米艳艳敏感地问,“刘世军对你说了什么好笑的事吗?”

“世军说你很漂亮。”杨小翼笑着说。

刘世军狠狠地白了杨小翼一眼。但米艳艳却非常高兴,她突然做小女人状,用拳头打杨小翼的胸脯——好像她就是刘世军。

这样排演是令人愉快的。他们在黑暗中,想象着风云变幻的革命,想象着自己是革命的主角,想象着一个新的世界有待他们去创造,他们的革命豪情就澎湃起来。

那年夏季,杨小翼突然收到一封信。信是寄到班上的,是刘世晨送过来的。刘世晨大老远就在喊:“杨小翼,你的信。”她很奇怪,怎么会有她的信。她想到会不会是伍思岷写的,又不敢相信真的是他。他是那么骄傲,他好像不会给我写信的。刘世晨把信砸在杨小翼的课桌上,脸上挂着好像识破了某个罪恶勾当的不以为然的表情,然后转身走了。

那信一动不动地躺在课桌上。杨小翼一时有点儿乱,不知如何反应。那信封上确实写着她的名字,但寄信人的地址栏上只写了暧昧的“内详”两个字。上面的字迹杨小翼很熟悉,是伍思岷的。伍思岷经常在学校的黑板报上抄写新闻或文章(像高尔基的《海燕》之类),杨小翼熟识他的字迹。她意识到那个让她既向往又害怕的事情终于走近了她。表面上不动声色,实际上,她差点儿晕眩过去。她迅速把信收起来,藏在口袋里。那一节课,她什么也没听进去,放在口袋里的信像一枚定时炸弹,让她坐立不安。她有一种置身于火山口的感觉,好像自己随时会被大火吞噬,或被泥石流掩埋,粉身碎骨。

那天,杨小翼跑到永江边,双手颤抖地拿出这枚“定时炸弹”,读起来。

杨小翼同学:

收到这封信,你也许会感到吃惊吧?说起来是有点荒唐,我们几乎没说过话,现在我却给你写了这样一封信。可我实在忍不住了,因为在我的感觉里,我好像已经熟悉了你。

我们仅有的一次接触是那么有戏剧性。对我来说,这是多么弥足珍贵的一刻。我一直远远地关注着你的一举一动。你是多么聪明、活泼、大方,可是我无缘接近你。就是那次之后,我终于有了一个关于你的真实记忆。记得那天,我看着你远去的样子,感到无比甜蜜。我一次一次回忆这个场景,也许就是在这样的回忆中,你成了我心里最熟识的人。

回顾这一年来我的思想,在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三面红旗指引下,如你所见,我的生活一直是蓬勃向上的。但不知怎么的,我还是感到有所欠缺。这就是我写这封信的原因。

我知道我们还很年轻,未来的路还很长,党交给我们的任务有待我们去完成,我多么希望能和你携手前进,成为革命的战友,共同走完这条健康、亲密、友好的革命道路。

多么希望你把我当成你的亲密战友。

革命敬礼!

伍思岷

杨小翼被这封信压垮了。她呼吸急促,几乎不能思维,好像天在那一刻塌了下来。虽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此有所向往,但她还没准备好,当这事儿真的降临时,她迅速成了另外一个“她”,变得非常冷静理智。她意识到,已经降临到身上的事情对一个中学生来说是不好的,甚至是丑恶的。

她决定不回应伍思岷。她假装什么也没发生。

但是,每天伍思岷都在校门口等着她。他的眼睛不再像以往那样明亮,相反,似乎有一些茫然。她知道他在等待她的回答,她的沉默让他日渐消瘦。

她倍感压力,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有一天,在刘家大院,她和刘世军打乒乓球,她打得心不在焉。刘世军问她这几天怎么啦,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一直想同刘世军说这件事,她实在不能承受这样的心灵重压。在刘世军的追问下,她给刘世军看了伍思岷的情书。

刘世军的神色变得非常奇怪,他接过情书的时候双手抖个不停,好像这封情书非常之重,耗掉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双眼像揿钉一样牢牢地盯着信纸,看了好久才抬起头来,眼神里有一种被伤害了的破碎的神情。他恶狠狠地说:

“他是个伪君子。”

这样的评论让杨小翼不舒服。她说:

“怎么会呢?他一直是个很上进的人。”

“那只是表面,你瞧,他写的多恶心。‘共同走完这条亲密、友好的革命道路,’革命道路有亲密、友好的吗?哪条革命道路不是血雨腥风的?”刘世军说话的时候,表情里有明显的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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